步步沦陷

　　时序隆冬，一场寒流席卷圻京城，连带着雪花如同柳絮般簌簌落了一整天。

　　雪子在空中肆意起舞，拍打司慕卿姣好面容，顺着脖颈流入衣领内，侵入肌肤，冰冷透骨。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这是哪里？

　　浓雾弥漫在空中，她看见一丝光亮，往前走，恍惚间瞧见不远处黑压压地站着一群士兵，目光坚定，神情严肃，身旁立着黑色旌旗在风中翩翩起舞，一旁弓箭手拉紧弓箭，蓄势待发。

　　未等司慕卿疑惑发生了何事，就见利箭穿破层层冰冷的空气，射中一人的胸口，明黄色缎绣龙袍沾满了鲜血，血液飞溅落在白茫茫的石砖上，刺眼极了。

　　龙袍？

　　司慕卿视线顿住在被刺之人的脸上，杏眼圆瞪。

　　赫然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只见他捂住胸口，穿过层层叠叠的士兵望向她，视线对视间往日严肃的神情消失不见，带着一丝不舍和后悔，嘴里念着“慕卿”二字，在呼啸的寒风中回荡。

　　“父皇”二字哽咽在喉咙中，说不出口。司慕卿脑子嗡地一声，周围一切声音都不复存在了，雪也似乎停了。

　　箭上携带的毒瞬间蔓延至全身。

　　司慕卿激动地上前，伸出手想将出血口堵住却看见双手忽然之间变成透明，不知所措。

　　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为何。

　　忽的画面一转，往昔雕梁画栋的未央宫尽是浓烟，空气中全是刺鼻的烧焦气味，她正躺在地上，浑身没有力气，隐约间还能听到门外有人哭喊着“走水了”的声音。

　　漫天火光笼罩着，一步步剥夺她能吸入的空气，思绪变得混乱，又逐渐清晰。

　　往日的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闪过——母妃善良温柔的脸庞，以及她尚在时父皇脸上还存有和蔼的笑意。

　　一夕之间，她八岁那年母妃抑郁而终，父皇变得沉默寡言又疏离，不知不觉中她逐渐被遗忘，在未央宫中无人问津，她看着日头变长又变短。

　　不出意外的话，等待她的是母妃那样的结局……

　　她好想母妃。

　　司慕卿眼神开始涣散，眼眶无力将要闭着之时。一阵门从外被打开的吱呀声后，紧接着沉重的踱步声，停止在她的身旁。

　　视线中闯入一人，身形颀长，身穿绛红色织金长袍，衣尾处还有些被火烧过的痕迹，火光投身其上的阴影将她笼罩。

　　耳边传来清润的声音：“殿下？”

　　她不曾听过这个声音。

　　他是谁？

　　视线往上移，扫过他的腰间系着一麒麟兽纹青白玉佩，纹理细腻，质地优良，如同他的声音一样清润。
　　还未看到他的脸，双眼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圻京城郊。

　　司慕卿猛地坐起，冷汗浸透的里衣紧贴肌肤，湿哒哒的，清冷的空气混着熏香被猛烈地吸入鼻腔，赶走意识中残留的烧焦气味。

　　心脏砰砰作响，一股死而复生的余悸涌上。

　　那是梦。

　　她还活着。

　　思绪逐渐恢复清明。

　　双眸变得澄澈，环顾四周——紫檀木架子床上雕刻有各色山水花鸟，藕荷色双层床幔垂落在地，也不再是精致的寝殿。

　　窗牖微开，斜切下的一抹阳光落在窗边的书案上，摆着一件插有半开腊梅的淡青色花口瓶，案上还放有昨日临摹的书画。
　　内室虽没有昔日未央宫的富丽讲究，却也不失整洁雅致。

　　三年前，一场大火彻底烧了未央宫，她被不知名的男人救出，醒来时发现同样身处这个房间。
　　她以为会死在那场大火之中，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和被褥传来的暖意将她从死亡的余悸中缓过来。
　　事后她想向恩人道谢，不知他是什么缘由恰好出现在那，却再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

　　为什么救了她不留下姓名就走了呢？

　　她一直没想明白。

　　对那天所有的印象都是那场大火，浑然不知宫变的发生。身体恢复的差不多想回宫之时，却在大街上听到百姓讨论，时任威武大将军的陈恪昭率领十万将士发动宫变，登基称帝，而父皇早已被弓箭射杀在宫变当夜。
　　之后，新帝为永绝后患，下令赐死前朝皇子公主及王公贵族等二十余人，其余相关人等抄家入狱等候发落。

　　皇族湮灭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身处繁华热闹的民间，她国破家亡了。

　　无家可归了，只能折返。

　　她不再是南洛国的公主，只能苟延残喘，更名改姓。

　　此后，她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见父皇被当场刺杀，梦见她死在大火之中……可醒来之后他们都死了，而她还残留着一条命。

　　门吱呀作响被人从外面推开，冷风夹带着寒意从细小的门缝中窜入室内，惊动沉闷了一晚的空气。

　　一个稚嫩清秀的脸庞闯入视线。

　　“小姐，您醒了。”桃夭脸上堆满了笑意，连续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不用再闷在院子里。

　　来人是司慕卿的丫鬟，也是在未央宫时的贴身宫女，随她一样被那人从未央宫救出，两人在这别院隐姓埋名。

　　如今也只有她一直陪在司慕卿的身边了。

　　庆幸的是还有桃夭在。

　　那日醒来之后，司慕卿曾问桃夭是否还记得恩人的样貌长相，但得到的回答是她压根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一醒来就在这了。

　　有且能找到的一个与他有关联的线索也断了。

　　直到今天，司慕卿还是没再见过他。

　　恩人，该到哪儿去找他？

　　她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司慕卿询问：“桃夭，天可晴了？”

　　许是一晚没喝水，声音有点沙哑。

　　“小姐，今天天可大晴了。”桃夭上前服侍，带着点兴奋道：“这几天一直在下雪，在院子里都要闷坏了，好不容易天气好点，我们等会可得出门，好好逛逛。”

　　“好，就依你。不过说好，先办正事。”

　　院子坐落在圻京城郊的一片竹林深处，幽深僻静，取名为竹深苑。
　　除非是有人特意来此，不然很少人能找到，故三年来司慕卿两人能安然无恙不被人发现。

　　竹深苑不大，四周篱笆筑起将竹屋围成一圈，中间有一条青石砖铺就的路将院门引至台阶下。
　　刚来的时候，除屋子和主路外，院内其他地方都已荒废，司慕卿觉着不大好看。主仆二人花了数月开垦出来，前院种些花，有牡丹花、梅花、海棠花……一到花盛开的季节，清风吹过，一阵花香从窗牖串入室内，满屋飘香；后院种菜，也能自给自足。

　　温煦的阳光照射在院内，满目尽是白雪皑皑的景象，枝头的微雪隐隐约约有消融之意，扑簌一声雪掉落在地，此时正是最冷的时候。

　　司慕卿立于屋檐下，一双杏眼含情脉脉，樱唇琼鼻，细腻白皙的脸庞浮起冷意，清冷绝伦，内穿胭脂色交领短袄，下身搭配玄色织金马面裙，一阵风吹来，紧紧拢住罩在外头的紫貂绒披风，看着桃夭紧赶着用扫帚将主路上的雪扫出。

　　积攒了多日的雪甚是麻烦，司慕卿瞧着桃夭艰难的样子，不知一个人得扫到什么时候，赶上前去帮她。

　　等主仆二人出门已是中午，两人找了个酒楼坐下。菜上齐时，桃夭已经吃了一会，司慕卿才取下幕篱。

　　唯恐前朝公主的身份被人发现，她一路上都带好幕篱遮蔽，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吃饭时取下片刻。

　　虽残留一条性命，却也过得胆战心惊。

　　两人安静地吃完，正欲离开时，司慕卿视线掠过走来的两人。

　　其中一人剑眉星目，鼻尖秀丽挺拔，嘴唇紧紧抿着，脸庞轮廓线条柔和却又添了一丝温润的气质，身着玄色窄袖骑装，同色祥云纹腰封轻轻一束，虽穿着简约，这通身的气质不像常人。

　　另一人着一身月白锦袍，身姿修长，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的气质却略输于旁边那人。司慕卿视线从他的脸上划过时，心下一惊，忙将起身的动作止住，来不及带上幕篱，将脸偏到另一侧。

　　司慕卿脑海一片混乱，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径直朝她走来时，心脏倏的一下提至嗓子眼，面上不显，只余手掌紧攥着衣袍泄露情绪。

　　“不知顾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要事。”清润的嗓音从一步之遥传来，熟悉至极恍如昨日，后又消失在离司慕卿一席之位的地方。

　　若是没有篡位一事，此时两人应当已经成婚了吧。

　　当年几位年长于她的公主均已议亲，一些朝中大臣便将心思打在她头上，虽不得皇上宠爱，但好歹是公主，若能迎娶进行利益捆绑，他们的地位也更为巩固。

　　父皇便顺水推舟，选中吏部尚书崔勉之次子崔瑜作为驸马，择期举行婚事。

　　司慕卿自认为身为公主，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不能任她自行择婿。当她知道父皇选中崔瑜之时，心下也没有波动，恍若听到的是别人的婚事。

　　在赐婚之后，司慕卿也与崔瑜有过几次见面，举手投足间端的尽是世家公子的风范，不疏离也不过分亲昵。

　　她对这门亲事从不排斥到期待。

　　期待能将她从这皇宫的泥潭中捞出，远离这个困囿母妃一生的牢笼。

　　但不料成婚前一个月崔家祖父去世，只能将婚期暂行搁置，直到改朝换代。

　　如今司慕卿在外人眼中已死于那场大火，两人的婚约已是不可能之事。

　　现在更为紧要的是不能让他看到她还活着，若是没有死的消息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小姐？”一旁桃夭面露担心，她也认出了崔瑜，出声将司慕卿的思绪拉回现实。

　　司慕卿笑了笑安抚桃夭，示意自己没事，静心听着后面的动静。

　　另一边，两人已在司慕卿后方坐下，顾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了干涸许久的嗓子。

　　“顾某有些事要处理，需要崔大人的帮助。”

　　声线冷冽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哦～没想到堂堂当今圣上身边红人也需要找崔某帮助的时候。”崔瑜嘴角带了些玩味的笑，似是提起了兴趣。

　　“圣上御极不过三年，表面上时局太平，但前段时间圻京有人散布谣言，意指圣上谋朝篡位残害忠良，想必这其中定有人搅乱。能与皇族有仇的大概也只有前朝残留的余孽了，崔大人，您说是不是？”

　　“顾大人，这事崔某略有耳闻，但这前朝余孽早在皇上登基之初就已处理干净，想来您的推测定是有误，崔某不才，如今只是个翰林院编修，负责起草编纂，与锦衣卫的职责天差地别，实在不知能帮助顾大人什么？”说到后面，崔瑜的声音愈发轻细，额头浮上一层薄薄的汗。

　　顾淮指骨在黄花梨桌上下敲着，连带着崔瑜的心随之起起伏伏，不落安定。

　　见对面那人顾左右而言其他，顾淮耐心耗尽，直接点破：“崔家已经归顺新帝的统治，不知这件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崔家一族也参与其中。别到时候让我查出你们明面假意听从，背地里仍为前朝办事，到时我可不是这么好说话。”

　　说完顾淮也不看崔瑜惨白的脸色，提点一二已是仁至义尽。

　　若是这人行事亦是如此明目张胆，不考虑后果的话，他不介意如实禀报皇上。

　　正事已毕，轻轻吹拂茶水上的叶子，茶香四溢，细细品味。锦衣卫事务繁忙，他甚少有如此雅兴坐在酒楼上。

　　倏地，视线忽被前方勾住，后颈线条流畅，白皙如玉。又见女子快速地戴上幕篱，白纱垂落至腰间，曲突有致的身材若隐若现，朦胧间手指颤抖似是泄露了紧张的情绪，檐边坠下的珍珠串随着人的离去而晃动不止。

　　顾淮嘴角掠起一抹笑意，兴致索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