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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伤鸿羽
电流的嘶鸣像无形的锯子,来回切割着温念初紧绷的神经。
S大礼堂后台的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劣质干冰的呛人气息混着汗味、廉价发胶的甜腻,黏稠地糊在每一寸空气里。炫目的追光灯柱蛮横地劈开烟雾,切割出光怪陆离的碎片。喧嚣是具象的怪物——舞台监督沙哑的咆哮、道具箱翻倒的闷响、女生们兴奋的尖叫、劣质音响震得胸腔共鸣的低吼——所有声音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勒得温念初几乎窒息。她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粗糙的墙壁,指尖因用力而深陷进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
只有手中那台沉甸甸的二手单反,是她唯一的锚点。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汗湿的掌心,镜头是她隔绝这片混沌的堡垒。她熟练地将眼睛贴上取景框,喧嚣瞬间被推远、虚化,成为模糊失焦的背景噪点。世界被规整成清晰的光圈、构图与光影。唯有如此,她才能在这片人声鼎沸的孤岛里,攫取一丝赖以存活的氧气。
“压轴!沈清越!《孤鸿》独舞!追光!追光跟上!烟雾!快快快!”舞台监督撕裂般的吼叫穿透层层噪音。
这个名字像投入滚油的冷水。
后台的空气诡异地凝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密集的低语和目光的暗涌。无形的张力在弥漫。
“沈清越!终于!”
“她自己编的舞,练了一年……”
“嘘!来了!”
温念初几乎是本能地将镜头转向侧幕入口。取景框里,混乱的背景如潮水般褪去。
她出现了。
没有华服浓妆。一身近乎透明的素色棉麻练功服,洗得发白,宽大的裤脚随着她极轻微地调整重心,漾开涟漪般的柔波。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朴素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贴在玉雕般修长的颈侧。后台昏黄杂乱的光线落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减损分毫,反被无声地吸附、柔化,仿佛她自身便是光源。她微微垂着眼睑,专注地活动着纤细的腕与踝,侧脸的线条从饱满的额际到挺直如峰的鼻梁,再到下颌干净利落的收束,每一处转折都精准而冷冽,如同最上等的寒玉精心雕琢,组合成一种惊心动魄、又拒人千里的孤绝之美。
一种强大的“场”无声弥漫。非关傲慢,是绝对的专注凝结成的冰壁,将周遭的喧嚣隔绝于无形。几个原本兴奋议论的女生下意识噤声,后退半步。这片沸腾油锅的中心,竟奇异地安静下来。
温念初的呼吸停滞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泵出,疯狂撞击着耳膜。取景框里,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成了唯一清晰的焦点。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她——凝固它!用这冰冷的机器,捕获这惊鸿一瞥的孤寒!
她屏住呼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小心翼翼地调整焦距。光圈收缩,景深变浅,那道身影在方寸之间愈发清晰、迫近……她甚至能看清沈清越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那片小小的、扇形的阴影,看清她鼻尖因专注而沁出的一粒细小的汗珠。
就是现在!
温念初的指尖带着朝圣般的虔诚与无法抑制的颤抖,用力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如同信号。
几乎同时——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爆裂巨响!如同劣质炸药在耳畔引爆!伴随着这声死亡宣告般的炸响,一道极其刺眼、极其惨白、如同小型闪电般的失控强光,猛地从温念初手中相机的镜头处狂暴迸发!
这光,毫无预兆,蛮横而灼热!像一道撕裂后台昏暗的惨白利刃,带着毁灭性的热度,精准无比、凶狠绝伦地刺向侧幕入口处那道刚刚踏入追光灯范围的身影!
时间被无限拉长。
温念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放大。取景框里,那道清冷如月的身影猛地一僵!沈清越那双低垂的、沉静如深潭的凤眼倏然抬起!瞳孔在强光刺入的瞬间急剧收缩!那里面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瞬间被点燃的生理性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愕!
紧接着,在温念初凝固的、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沈清越绷紧如弓弦、刚刚点地的足尖,在持续灼烧的惨白强光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像一只被惊雷劈中的孤鸿,优雅的身姿在刹那间支离破碎!整个人以一种完全失控的、绝望的姿态,朝着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重重地、沉闷地摔落下去!
“哐——!!!”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丧钟,狠狠砸在骤然死寂的后台!
时间冻结。
所有的喧嚣、灯光、人影,瞬间凝固成一副诡异的默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一切。只有那台肇事的相机从温念初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啷”一声翻滚着砸在地上,镜头盖像断翅的蝴蝶骨碌碌滚远,兀自冒着焦糊味的青烟,在这死寂中发出刺耳的控诉。
温念初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在她眼前褪色、扭曲、崩塌。视网膜上只残留着沈清越摔落前那双因剧痛而瞬间失焦、写满惊愕的眼睛,还有自己手中那台恶魔造物般冒着青烟的相机。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愧疚如同冰水,瞬间将她淹没。不是相机……她毁了演出……她伤了她……
“清越——!”
“学姐!”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怎么回事?!谁干的?!”
死寂被打破,后台瞬间炸开!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向摔倒在地的沈清越。人群像受惊的蚁群,慌乱地围拢过去,挡住了温念初的视线。
温念初被混乱的人潮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脸颊和耳根火烧火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四肢冰凉,动弹不得。混乱中,她看到有人蹲下去扶沈清越,看到她似乎痛苦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看到素白的练功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是她!是她干的!这个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就在这时,人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
沈清越被搀扶着,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紧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手肘处,练功服的布料被粗糙的水泥地磨破,露出底下擦伤的皮肉,正缓缓渗出血珠。那点暗红,在素白的布料上刺眼得令人心惊。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无声地落在了角落里面无人色、几乎要缩进墙壁里的温念初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痛楚。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温念初摇摇欲坠的防线。
温念初猛地低下头,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愧疚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空气中。
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无声地伸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那只手的食指关节处,也带着一丝新鲜的擦痕。
是她的镜头盖。
温念初的呼吸瞬间窒住,心脏像被那只手狠狠攥住。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眼,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沈清越就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额角细密的冷汗,感受到她因疼痛而微微不稳的气息。那双深潭般的凤眼平静地看着她,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摔坏了的话,”沈清越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独特的、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温念初的心上,“我赔你。”
平静,笃定,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左臂渗血、演出被毁毫无关系的日常小事。
温念初的脑袋“嗡”的一声,彻底宕机。血液疯狂涌上头顶,脸颊烫得快要燃烧起来。她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锁住沈清越那双沾了些许灰尘的白色帆布鞋鞋尖,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舌头僵硬得打结:“不…不用!学姐!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慌和愧疚而破碎不堪。
沈清越似乎并没有在意她语无伦次的道歉。她只是微微颔首,没再多言,径直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黑色镜头盖,塞进了温念初因紧张而冰凉颤抖、微微蜷缩的手心里。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温念初的手背,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属于她自身的、不易察觉的轻颤。
“小心点。” 留下这三个字,沈清越便转过身,在旁人搀扶下,有些艰难地、却依旧挺直着背脊,朝着与舞台相反的方向走去。宽大的素白衣袂随着她的动作飘起一个小小的、带着痛楚的弧度,像一片被疾风骤然折伤的云。
温念初死死攥住掌心那枚冰凉的镜头盖,金属的边缘硌得生疼,那点微凉的触感却如同烙印般灼热滚烫。她僵立在原地,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看着那道清瘦却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休息室的通道拐角,耳中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后台尚未平息的混乱余音。
“念初!你没事吧?”林薇终于挤了过来,抓住温念初冰凉的手,一脸惊魂未定,“吓死我了!刚才那光怎么回事?沈学姐她……”
温念初猛地回过神,慌乱地将镜头盖和摔坏的相机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又像是急于掩盖犯罪的证据。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事……我……相机……” 她语无伦次,眼神空洞地再次望向沈清越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一片狼藉的寂静。
那句冰冷的“我赔你”,那带着擦伤递过来的镜头盖,还有手背上那一掠而过、带着轻颤的微凉……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慢镜头,在她混乱而充满负疚感的脑海里反复播放、放大,最终凝结成一个沉甸甸的、冰冷而滚烫的问号,重重地压在了她青春悸动的心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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