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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汀兰旧事
Chapter.1 汀兰旧事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琵琶弦音如裂冰碎玉,余韵撞得檐角铜铃轻颤,袅袅不绝。
《西厢记》的尾腔还在汀兰茶馆雕花的木梁间缠绵,西窗已泼进半幅熔金般的落霞,将室内染上一层温柔的暖橘。
二楼雅间,一位女子独坐。
杏色风衣衬得肤色愈发清冷皎洁,领口微敞,露出内里米白针织衫。她生得清丽脱俗,一双桃花眼映着霞光,瞳仁里漾着浅淡暖意,像盛着揉碎的夕阳。
纤长却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青墨色茶盏,氤氲水汽扑上微凉的脸颊。她捏起盏盖,抿下最后一口碧螺春,风衣下摆无声扫过红木椅腿,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木楼梯“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份静谧。
一道雀跃清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沈小舟!你什么时候溜回来的?也不吱一声!”
扎着双麻花辫的少女从后台风风火火地蹦出来,月白旗袍外套着藕粉开衫,手里还攥着把京胡的擦琴布,眼尾那颗标志性的小痣随着笑容盈盈颤动——是好友云蘅。
沈轻舟转过身,唇角微扬,还未来得及开口,云蘅已像只轻快的雀儿扑到梨花木桌边。
“咚!”
茶盏里残存的茶汤被这股冲劲晃出几滴,在深褐桌面上洇开几朵浅淡的痕。
“哎呀,差点!”
云蘅吐了吐舌头,把擦布往椅背一搭,双手撑着桌面直喘气,起伏的胸腔带动旗袍领口的盘扣轻轻晃动.
“卓老师刚在后台调音,说看见个穿杏色风衣的姑娘特像你,我还不信呢!你这‘失踪人口’总算肯现身啦?”话音带着跑动后的微喘,尾音轻颤,是纯粹的欢喜。
距她们上次相见,已是一年零三个月。
成年后的世界,与故友的重逢,总显得格外珍贵。从形影不离的同窗,到分居两地各自奔忙,再见之期,常常杳如黄鹤。
“刚听完《长亭送别》。”沈轻舟的声音轻柔似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她看着云蘅鬓角微乱的碎发,下意识抬手想帮她理好,又在半空顿住,转而捻起她开衫上的一缕线头,指尖带着熟悉的亲昵。
沈轻舟对戏剧不算精通,却独爱聆听这份穿越时空的情愫。幼时最盼周末,写完作业便随奶奶来这汀兰,奶奶捧茶听戏,她便坐在小凳上,抱着一碟桂花糕细嚼慢咽,甜香混着咿呀唱腔。
“许阿姨在后台忙?”沈轻舟问。
“她陪市文联的人说话呢!”
云蘅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指尖蹭到她微凉的皮肤,微微蹙眉,“手怎么这么凉?走,跟我去暖和暖和!”
临近国庆长假,市文联欲借宣传本地文化吸引游客,许惠的汀兰茶馆凭着数十年老招牌与地道江南风味,自然成了重点考察对象。
白驹过隙,恍如昨日。
今年的时光已匆匆过了大半。
沈轻舟心头掠过一丝怅惘,是了,秋分刚过,那人今年……也二十九了。
云蘅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又雀跃的兴奋:“走走走!别管那些官面文章,后厨给你留了宝贝!”
“还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夹核桃碎那种桂花糕!刚出炉,香得能勾魂!”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沈轻舟。
“哎,等等……”沈轻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等什么等!”云蘅打断她,眉眼弯弯,闪着狡黠的光。
“我跟我妈说了,今晚你必须在这儿吃饭,她特意让张师傅炖了你最爱的蟹粉狮子头,敢跑试试?”
秋风卷着几片黄叶,从敞开的雕花窗飘入,打着旋儿落在沈轻舟脚边,风衣下摆被风掀起一角,又轻轻垂落。
看着云蘅亮晶晶、盛满期待的眼睛,回忆如潮水般涌出。
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奶奶靠在红木椅上打盹,小云蘅偷偷往她茶盏里加冰糖,被许惠抓包时慌得把糖罐撞翻在青砖地上,碎瓷和糖粒洒了一地,两个小人儿吓得脸都白了……
往事历历在目,沈轻舟心头那点秋日的凉意,似乎真的被这热络驱散了些。
“好,不走。”她莞尔一笑,任由云蘅拉着。
二人刚走到楼梯转角,云蘅雀跃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她刚要迈下台阶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无形的绳索缚住,原本弯弯的眉眼骤然绷紧,瞳孔骤然收缩,死死钉在临窗那道垂落的紫藤花幔上。
花幔阴影里,坐着一个穿墨色风衣的男人。
修长指节间的青瓷茶杯与沈轻舟手中那只同款,半张脸隐在暮色里,唯有腕间一枚银表在落霞余晖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多年前在英才学校门口见过的那张极具侵略性、过目难忘的脸,与此刻竹帘后的轮廓骤然重叠。
云蘅的睫毛剧烈一颤,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擦布“啪嗒”一声掉在木楼梯扶手上,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
这位神仙今天怎么也在?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我靠”死死压回喉咙。
自从沈轻舟去临封读大学,起初几年倒真没见过这张脸,可最近几年……这碰面的频率简直呈指数飙升。
她下意识要张口提醒沈轻舟,却见花幔后的顾云深缓缓抬眸望来。
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如不见底的千年寒潭,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脸上,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同时,搁在杯沿的食指,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发出两声极淡却清晰的脆响。
嗒。嗒。
眼神冰冷而锐利,无声的警告:多说一字,便是引线点燃。
……
赤裸裸的威胁!
午后残余的阳光透过竹帘缝隙,在他指节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将那截骨节分明的手指映得如同冷玉雕琢,透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云蘅心跳猛地一滞,舌尖死死抵住后槽牙,硬生生将冲到嘴边的话连同惊诧一起咽了回去。
男人端起茶杯的动作微顿,盏沿凝着的一颗饱满水珠恰好滴落,正砸在案上摊开的戏本扉页“愿普天下有情”六个褪色小字上。墨迹在宣纸上迅速洇散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又旋即凋零的墨色残花。
“你、你发什么呆呀?”沈轻舟见她脸色忽白,眼神发直,关切地伸手想探她额头。
“是不是累着了?后台很忙?”
“没、没有!”
云蘅猛地回神,慌忙扳正沈轻舟的脑袋让她面朝楼梯下方,隔绝掉那个危险角落的视线。快速弯腰捡起擦布,故意用袖口蹭了蹭发烫的脸颊,掩饰着慌乱。
“刚、刚想起卓老师说后台新到了批琴弦!”她语速飞快,拽着沈轻舟的胳膊就疾步往内堂走。
“走走走,再不去桂花糕真要被张师傅偷吃光啦!”脚尖不小心踢到桌腿。
余光瞥见,花幔后的身影似乎微微一动,墨色风衣的衣角扫过雕花隔断,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梵香,清冽沉静。
顿了半晌。
一丝狡黠又无奈的光在云蘅眼底升起。
然而,她也没准备通知自家这位还蒙在鼓里、心思澄澈的“粥”。
或许……那位是剂良药呢?良药苦口,这经年的心病,总得下猛药治不是?总这么躲着,何时是个头?
出了这个门,可就不关她云蘅的事了。
她只负责投喂她的“粥”,别的……听天由命吧!
沈轻舟任她拉着走,全然未觉好友掌心沁出的薄汗,也未留意她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复杂算计,更未看见竹帘缝隙里,那双深邃眼眸追随着杏色风衣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顾云深指节在青瓷杯沿上无意识地碾磨,竟碾出一圈淡淡的青白痕迹。
“先说好,”沈轻舟被她拽得脚步轻快,无奈地笑着,声音轻柔。
“我明晚就要飞回四九城,不许灌我喝桂花酒。”她太了解云蘅和许阿姨的热情。
杏色风衣下摆扫过廊下挂着的鸟笼,惊得画眉扑棱棱叫了两声,翅膀带起的风拂动了笼外飘摇的红绸穗子。
“知道啦沈医官!啰嗦!”云蘅回头冲她做个夸张的鬼脸,双麻花辫扫过垂落的红灯笼。
“顶多让你尝一小杯,就当给我妈捧个人场嘛——”她拖长了调子,忽又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的。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后院那棵老石榴树?今年结的果子比往年都大,等会儿摘几个最大的给你带回去!”
暮色温柔地漫上茶馆飞翘的檐角,最后一缕落霞如金箔般掠过戏台上高悬的“琴瑟在御”匾额,将那四个烫金大字映照得熠熠生辉。
后厨方向传来锅铲碰撞的清脆叮当声,混着刚出炉的桂花糕那醉人的甜香,丝丝缕缕飘散过来。
沈轻舟看着前面那个蹦跳雀跃、充满生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秋日黄昏风里的凉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许多,心尖都暖融融的。
-
澜山悦
道路两旁,高大的悬铃木叶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阳光穿过稀疏的叶隙,在地面洒下摇曳晃动的光斑。
沈轻舟在老宅取完几件旧物,心头沉甸甸的。
她拎着小包,沿着熟悉的青石板路往回走,路过隔着两户人家的顾家老宅时,脚步下意识地放轻,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庭院里一个久别的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大概是许久没见,加上心绪不宁,有些恍惚了。
她暗自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
念头刚闪过,在庭院紫藤花架下歇息品茶的周鹤玲,眼尖地就看到了那个正想悄悄溜过的纤细身影。
周鹤玲是顾云深的奶奶,沈老太生前好友,二十多年前和老伴迁来四季分明的S市安享晚年。纵使近年视物有些模糊,老人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让她惦念的“小没良心”。
躺在垫着软布竹躺椅上的身躯雀然而起,近八十岁高龄,步子倒还稳当利落,几步就拉开了那扇熟悉的院门。
“阿囡?”
老人银白的头发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柔和透明的光泽,梳得一丝不苟,用根古朴的赤金簪子绾着。微弯带笑的眼眸叠起层层涟漪,周身散发着沈轻舟熟悉的、宛如陈年米糖般的暖香——是属于奶奶的味道。
“阿囡?真是阿囡回来啦?”
老人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慈爱,说着便不由分说拉住沈轻舟微凉的手往院里带,力道温暖而坚定。
“来来来,快进来坐坐!让奶奶好好瞧瞧!你这孩子,多久没来了?”
沈教授生前常唤沈轻舟“阿囡”,久而久之,周鹤玲也这般亲切称呼,一晃,竟已是十几年光阴流转。
天青釉的茶具里盛着澄澈碧绿的茶汤,茶叶在水中舒缓,秋风拂过小院,茶水轻漾,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婆娑的树影。
沈轻舟被拉着坐在院里的冰凉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风衣衣角,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还未散去。
她不确定刚才惊鸿一瞥的身影是否真切,目光忍不住悄悄扫过那扇通向屋内的雕花木门。
周鹤玲许久未见她,温厚的手掌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度,轻轻抚过女孩清丽却略显消瘦的脸颊,语气是佯装的嗔怪,却掩不住满眼的疼惜。
“你个‘小没良心’的呦,翅膀硬了,长大了,就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也不晓得回来看看奶奶,你顾爷爷前儿还念叨你呢。”那暖洋洋的面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慈爱。
出身世家望族的周鹤玲,年轻时也是风姿绰约、眉目含威的人物。乌发步摇,指尖染墨,挥毫泼墨间自有一番气度,或许是晚年闲适生活的浸润,敛去了当年的慑人气势,多了份随和亲切的烟火气。
当年沈轻舟闷声不吭就去了临封,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想必这小丫头也是懵然不知。
算了,不知道也好。
周鹤玲心中暗叹,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求不得。
只是那份久别重逢的思念,几乎要溢出她带笑的眼眸。
沈轻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声音轻软地解释,像是在说服自己:“最近工作忙,奶奶,医院里……事情多。”
周鹤玲是通透人,看破不说破,只是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理解和淡淡的寂寥:“唉,忙,都忙。你忙,云深那个小没良心的也忙,天南海北地飞,都顾不上我们这些老家伙咯。”
说着,拿起一块小巧精致的龙井茶酥,不由分说地塞进沈轻舟手里。
“快尝尝这个,今早陈嫂刚做的,还温乎着呢,茶香最是时候。”
祖孙俩上次见面还是顾老爷子八十大寿,至今已整整三年。
时光如水,悄然无声。
听到那个久未闻、却深深刻在心底的名字,沈轻舟放在膝上、被阳光照得几乎通透的指尖,骤然捏紧,指甲在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印,指节微微泛红。
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温声回应,带着一丝郑重的承诺:“奶奶,小舟保证,下次回来,一定来看您。”
“好,好!奶奶可记下了!”周鹤玲笑眯眯地将青瓷碟又往沈轻舟面前推了推,仿佛看着她吃比自己吃还香甜。
沈轻舟取过那块龙井茶酥,轻咬一口。酥皮应声而碎,细腻的茶香瞬间混着清甜的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温润熨帖,甜而不腻。
“嗯,好吃!”她弯了弯眼睛,脸上终于露出真切的笑意,像被顺了毛的猫儿,带着点满足的慵懒。
“陈阿姨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就在这时,阁楼方向传来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嘎吱”声,似是木地板被踩动的声音,紧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沿着楼梯而下。
……
沈轻舟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脊背不易察觉地挺直了。
应该……不会这么巧的吧?
真要命。
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想立刻起身告辞。
“哟,”周鹤玲抿了口茶,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洞悉一切的促狭和毫不掩饰的欢喜,声音都亮了几分。
“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啦?还是我这老婆子有福气?两个‘小没良心’的凑一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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