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晶莹

　　才六点钟刚过，母亲薛宛凝就在外面叫她起床了，云湾挣扎了一会才从温暖的被窝内爬起来。皮肤接触冷凝的空气没多久，她渐渐感觉清醒了。这时候母亲又在外屋吼她。云湾扯着嗓子应了一声，扒拉了一下头发，迅速将其扎好，抓起书桌上的书包就冲出卧室的门。母亲已经不在堂屋内，后面厨房的灯火通明，母亲忙碌的影子来来回回的晃动。
　　堂屋的一张小木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盘子，盘子里有两个白白的馒头，旁边土胚碗里乳白色的豆浆正冒着累累热气。云湾捡了一个掰下一小块放到嘴巴里，她吃的很慢很斯文，举止间有些从容的优雅，当一碗豆浆都下肚她肚子内感觉有一股热流，流遍全身。
　　她再次拿起凳子上的书包，走到厨房门口，母亲正将一根木头塞到灶膛内，灶膛内的火光映的她半边脸一片火红的明亮，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妈，我走了。”
　　薛宛凝抬头看她，表情带着岁月沉淀后的一股子波澜不兴，习以为常地答应了一声

　　十二月的早晨，寒冷的空气紧贴着肌肤，浸骨的凉意慢慢冲散早餐豆浆带来的那一点暖意。这是一条幽深的小巷，云湾的家就在巷尾，从这里走出去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天很黑，长长的巷子只有零星的一点火光，青石板路踏上去在寂静的空气里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如踩在人的心间上。云湾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混杂着黑夜浓重的黑，消失不见，心底开始害怕。
　　心一慌，她的步子便有些急。
　　这时候，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声咚的一声敲到她的心上。
　　她本能的抬起头，一束微弱的光亮从打开的木门后散落出来，然后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男孩子，很高偏瘦，他微低着头去拉门上的吊环。她只看见他光洁的下巴，和模糊的一个美好侧脸，然后门关上，世界一下子暗了下去。

　　然后响起脚步声，云湾第一个念头，就是充满喜悦的冲上去。
　　在距离还有不到两步远的时候，她看着他身侧的书包，清脆的声音已经响起“你也是去上学吗？”
　　没有回答，步伐也没有丝毫减缓
　　“我也是诶，我住在巷尾，叫云湾，你不认识我吗？”
　　“……”
　　“我妈妈是巷尾卖豆腐的。”
　　“……”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云湾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听不见，可是她不能直接问出来，他的步子很大很快，她赶得有些吃力。她不想一个人走完深深的巷子，她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臂
　　唐珞不得不转过他的头，虽然很暗，但是在夜晚的势力范围之内，云湾虽然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还是感受到他传来的压力，那双如孤夜里明亮夜空中唯一的一颗星子的眼睛十分明亮，同时不知道是不是空气很冷的缘故，云湾觉得他的目光有点月光一般的清凉和透彻，真的很凉但是很耀眼，她有一瞬间呆住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唐珞轻轻的一甩手就将她扯住他的手臂的手甩开了，然后这双眼睛的主人，继续行他的路。
　　云湾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这么冷漠，他身上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甚至比十二月的空气还要让人无法忽视。
　　云湾只好不近不远的跟着，她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很快的她就忘掉了之前的事情，也并没有觉得刚刚那一幕有什么尴尬，倒不是她粗线条，而是她单纯乐观的性子，和宽广的心胸使她没有一丁点想过这样子有什么不对和丢脸。
　　“刚才你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哈哈，不过你不用感到抱歉，你知道吗？刚刚我害怕死了，幸好你出现！”
　　“你平时都是这么沉默寡言的吗？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说话啊？”
　　云湾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飞扬，一双眼睛也是缀满波光，显示她有很好的心情，她的声音也是轻快愉悦的。唐珞在最初的不耐烦到平静接受之后，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然后他停下了步子。
　　云湾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转过头来的唐珞刚好看到她跳起来歪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是模糊的微笑。云湾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所以一下子和他撞了个满怀，十五岁的云湾已经一米六三，但唐珞比她高很多，可是云湾呈跳跃姿态，头顶撞上了唐珞的下巴，上下牙此磕到一起疼得唐珞即刻捂住下巴，作势弯下腰去。云湾一下子扶住了他的手臂
　　“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很疼？”

　　云湾小心翼翼的跟在唐珞的身后，眼看着就要走出巷子。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刚刚真的很抱歉啊我，我看见你太高兴了，一时忘了形。”
　　“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

　　出的巷子穿过一条小街不远就是公交站，这里是老城区四环。房子都是些明清建筑的木屋，，全市就这么一处地方是一片片的木头房子，而住在这里的人也很杂，几本上都是些社会底层的小市民。
　　巷子外面又是另一番天地，小街上人来人往，早餐的热气弥漫在空气里，人声鼎沸，生活的气息十分浓郁，街上到处散落着烂叶子烂水果，污水顺着低洼处流到下水道里，两旁的蔬菜摊上人们正忙碌的将新鲜的蔬菜放到摆好的桌案上。
　　以前的云湾在走过这里的时候总是很匆忙，而且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嫌恶与厌烦，她讨厌这样腌臜而且吵闹的地方，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身上的那种讨厌的下等人的粗鲁和粗俗让她觉得难以忍受，她总会小心翼翼的去看脚下的路，很害怕污水会将她的鞋子弄脏，而且每次路过街尾卖鱼的摊子的时候，她基本上都是掩鼻匆匆而过的。
　　明明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却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而且她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并且一直觉得理所当然，所以她的目光总是充满自信和骄傲。
　　唐珞从上高中住到外婆这边的老宅来，已经一年多，他们上同一所学校，走同样的路，难免会碰到，而且云湾那些让他觉得好笑的举动也让人印象深刻，他自然认得她。也记得她大小姐一样的神色。
　　小街上灯火通明，他看的清她所有的神色。看他转头看她，她微微讨好的笑了，他仔细去看，她的表情很柔软，眼睛里传达的恳求里有些调皮的光，这是一个奇怪的面部表情，在他看见过这张始终绷紧脸上出现柔软，还有那双永远充满不满傲气与孤注一掷的眼睛竟然会有如此纯粹的真实生动的感情，他着实愣了一大跳。
　　他看着她白色的球鞋刚好踩过一滩污水，他皱了皱眉。
　　“你是谁？”
　　“啊？你是在问我吗？”云湾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是云湾啊，刚刚告诉你啦，哈，以为你……那个……不会说话，嘿嘿，就是……哈，没事没事！”
　　唐珞皱了皱眉，脸确实是那张脸，可是看着眼前活泼的有点过的女孩子，唐珞还是充满怀疑，可是下一秒他又放过这种思绪，这不是他关心的。

　　“你也是一中的？”
　　“又不说话啊，我们好歹是熟人啦！”
　　“你不是她。”唐珞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不明所以的云湾。
　　“如果你是她，那么你不是演技太好，就是患有人格分裂。”唐珞扶住云湾的肩膀，脸几乎挨着云湾的脸。
　　“你看你眼睛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然后他轻轻嗤笑了一声，云湾的瞳孔放大，她屏住呼吸甚至忘记了自己通红的脸颊。
　　“你的情绪还真容易外露，不过不应该是这个表情，这次想换一个策略，平民友好，徐徐图之？”
　　“哦，忘记告诉你了，我不喜欢女孩子这么聒噪，也不喜欢太热情的女孩子，而且最讨厌欺骗，所以辅助欺骗的“假”也一并厌烦。”
　　他放开了她的肩膀，头靠着公交车的扶柱，笑了，很邪魅不羁的一笑，挂在他纯净清秀，儒雅的面容上，虽然说对女孩子有致命的吸引力，但是，她只觉得脚底冒起一股凉意。
　　她拧紧眉毛，仿佛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题目。然后又不解的望望身边的人。
　　直到下了车，在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云湾才一股作气跑上去，拉住他的袖子，然后唐珞看到她一本正经而且郑重的脸。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我很假吗？反正我……我才不是，你自己还不是很假，”唐珞的眼神很凶狠，云湾咬咬牙，挺了挺胸，“笑得很假！”
　　“再见！”
　　云湾气冲冲的走了

　　“看什么呢？”顾肖北从身后一把勾住了唐珞的脖子，下一秒有股冷嗖嗖的视线落到他的脸上
　　“一时激动，一时激动。”唐珞却没有理他，径直走了。
　　“闷骚。”顾肖北在他身后嘀咕了一句
　　他没有看到唐某人笑了一下，这笑容要是云湾见着的话，一定会惊讶，它真实而且坦然。

　　这是云湾出院来第一天上学，车祸使她断了一根肋骨，头部受到强烈撞击，脚也轻微受伤，但好在她年轻底子好，恢复的很好也很快，唯一的一点后遗症就是她失忆了，忘记所有的事，包括自己是谁。她住院了半个多月，回家将养了半个多月，期间她的班主任来看过她。
　　这情况她的班主任也清楚。
　　她现在上初三，班级是三班，在二楼最底端的一间教室。
　　学校里建的最好的两栋楼就是教学和办公室综合大楼和学生宿舍。
　　教学楼是复式大楼，左边是高中部右边是初中部，两端用复廊相接，复廊两端一端是办公室一端是厕所。
　　云湾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七点二十，七点半上课，所以教室里人声鼎沸，有读书声，有大声的笑声，当然还有嗡嗡的说话声。教室顶棚上六盏日光灯都打开了，讲台上有个短发女生拿着扫把正在扫地，地是铺了水磨石的地板，上面因为年月污迹斑斑。
　　女孩子先看到她，不过她的表情很惊讶，云湾微微对她笑了笑，一边还点点头。
　　女孩子更加惊讶，瞳孔微微放大。
　　然后其他人也看到了她，教室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将目光投向她，云湾觉得有点紧张，倒不是她不习惯被注视，只是这场景有几分怪异，她尽量从容的笑了笑。众人却纷纷低下头去做事，还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鄙夷和讨厌。她还听见轻哧声。
　　这个场面是尴尬的，云湾很不适应。
　　人们纷纷调转目光，她变得透明，她不粗线条，从今天遇见的所有人里，没有一张欢迎微笑友好的脸，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失忆之前的人品，人不可能尽善尽美，有那么几个人讨厌自己很正常可是要是这么多一起，那确实是个人的问题了。
　　可是眼下这些她还无从着手，现在困扰她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坐在哪里。她还没有向前跨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让让，站在路中间挡着道做什么！”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眉眼很细皮肤却很黑，五官很平淡，云湾几乎是下意识的让了让。
　　没办法，她向第一组第一排走去。那是个男生，他低着头，在一本作业本上用水笔正在写东西，她敲了敲他的书桌，看似没有注意她的众人却是在暗处偷偷观察她的举动，教室里的读书声什么的一下子小了下去。云湾好心情的勾了勾唇角，脸上在男生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展开纯粹的微笑，很真诚。
　　“同学，对不起，麻烦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我的位子在哪里，谢谢。”
　　镜片后的眼睛愣了一下，然后出于本能吧，男生的手指指了指第三组后面，顺着这个方向云湾看到倒数第一排和第三排都没有人。
　　“是最后一排？”
　　男生摇了摇头，答案已经很明显。
　　“谢谢。”
　　她笑容很柔和，甚至有些温暖，男生摸了摸脑门，回头对身后同样目瞪口呆的另一个男生说了一句话。
　　“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居然看到花孔雀笑得那么那么……她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云湾刚坐下没多久班主任就来了。班主任任民她见过了，再次看到她，她对着他看过来的目光微微笑了。
　　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高个男人，今天穿了一件深咖啡色的呢绒大衣，灰色的毛领里露出里面深青色的线衣。他非常瘦，甚至有点皮包骨头。以至于他的脸全被骨架突出支撑，两太阳穴旁的皮肤有点皱。
　　他对着云湾点点头，然后用黑板刷在讲桌上敲了几下，教室很快安静下来。他环视了一圈，才慢慢开口。
　　“我有点事情宣布，在那之前我们先欢迎云湾同学重返教室。”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然后众人才慢慢加入，不过很不整齐而零碎。
　　“嗯，是这样的大家也听说了，云湾出了车祸，很不幸的是她头部受伤，失忆了，所以我希望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云湾同学可能做得不对，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家都是同学，这又初三了，相逢就是缘，现在她重新回来，我们就原谅她吧。还有，至于她班长的职务，云湾！”
　　教室里在任民提到她失忆的瞬间沸腾，任民用黑板刷在讲桌上又敲了敲。这次力量大一些，很显然他极有威信，教室几乎不到半分钟就安静了。
　　“是，老师。”
　　“你就暂且不做了，你身体要紧，你没有意见吧。”
　　“老师，没有，谢谢你。“
　　“坐下吧。”任民将视线调转，“林织？”
　　“老师？”
　　“还是你继续代理吧。”
　　林织点点头，这个女孩子就坐在云湾的左手边，她围着一条海蓝色的羊绒围巾，齐肩的头发散落在围巾周围，穿一件中袖的红黑相间的格子长风衣，里面是白色的羊绒毛衣，牛仔裤和有毛料边的深棕色靴子。
　　云湾看不完全她的样子，只有一个很是漂亮的侧脸，弧度很好，也很柔和。云湾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女孩子，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

　　“林织？你的名字真好听！”算是搭讪吧
　　林织转过头来，换做以往她是不会理她的。以前的云湾就像她在广播里说的，很是瞧不上许多人，但生命中总会有些人会让你仰望，即使骄傲如云湾，林织便是其中之一。
　　她漂亮、家世好，为人算不得随和，微微有点傲气，但就是那一点冷冷的疏远的意味，使她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她面对林织会自卑，就像同学们私底下给她们两人取得外号：公主和花孔雀。
　　林织有很长很黑的睫毛，尾端微微的卷曲，眼睛不是特别大，但眼珠子却生的很漂亮，她鼻子很挺，唇色浅淡，皮肤如上好的白瓷，五官都十分精致，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
　　“色若春晓，艳若桃李。”林织的容貌着实惊艳了云湾一把。
　　云湾其实生的也还好，与林织一比，便不值一提了，但转过头得林织在看到云湾的瞬间，愣住了，那双没有她漂亮的眼睛很亮，里面盛满了暖融融的笑意，她的面上的笑容也一并是柔和的，一点没有以往她看着她，她所努力维持的傲气和讨厌。
　　“你……失忆？”林织皱了皱眉
　　云湾笑了，“哈哈，是不是特别像言情小说的情节？”
　　“对啊，感觉像糊弄人。”宋甜甜插嘴道，她就坐在林织的前面，扎公主头，人十分瘦，下巴很尖，眉眼都很细，小小巧巧的样子，模样生的有点淡并不如她名字甜。
　　“其实我也觉得像做梦。”
　　“失忆什么感觉？”
　　“有点空，有点茫然，还有些奇怪。”
　　“你是变得挺奇怪的。”
　　“意思是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喽。”
　　“以前的你绝不会以这样的语气和表情和我说话，打趣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怎么感觉你像鬼附身？”
　　“鬼附身倒是没有，不过……很有可能是人格分裂。”
　　“你真幽默？还真让人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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