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传说苏杭之地曾有一名士许公，妻白氏，模样甚好。一夜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彻夜不息。翌日，城内各处安好，唯许府花摧树折，竟成废墟。
　　后传白氏乃蛇妖所化，作怪害人，后为高僧镇于雷峰塔下，永不超生。

　　梦中云雾缭绕的紫竹林。姥姥，青儿，我，相依为命。

　　姥姥曾告诉我和青儿，只要我们潜心修炼，就能登峰造极，羽化为仙。从此，脱胎换骨。
　　姥姥说这话时，幼小的我望着浑身的鳞片出神。一回身却瞥见粘在姥姥另一边的青儿更为呆滞的目光。
　　“青儿，你口水流出来了！”我诓她，暗自偷笑。
　　“啊？”青儿条件反射的猛吸气，却被一大口空气呛住，半天缓不过来。待回神，便龇牙吐信恶狠狠的寻着早已躲到姥姥身后的我报仇。
　　竹林中的我们打闹在一起，相互纠缠，享受着彼此冰冷皮肤带来的清凉感。早已幻化人形的姥姥慈爱的看着我们，微笑不语。如瀑的长发散落一地，莹白如雪。

　　许久之后我每每忆及这些零碎的片段，总会绽放微笑，牵动着眉间的朱砂，隐隐作痛。只是，弹指间，那些年少单纯的时光，已恍若隔世。
　　我是一条白蛇。
　　多年前，我出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终日平淡的修行着实乏味，年幼的我越来越好奇这片雾海之外的事物。终于把平日的警告抛在脑后，瞒着姥姥和青儿，偷溜下山。
　　那时的我，绝想不到，这一去，会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山下的风景果然与紫竹林相去甚远，多了一份喧闹，也多了一份生气。我兴奋地对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美丽生灵惊叹，游走在点点光斑清风荡漾的草丛里，得意忘形。
　　陌生事物带来的新鲜感，让我疏于防备，未曾留意到身后越来越近的危险。
　　突然！一个比我身体更凉的硬物插上了我的脑门，钻心的痛刹那弥漫全身。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动弹不得！耳边却清晰的传来人声：“啧，偏了，可惜没正中七寸，不过，这么好的蛇也能卖个好价钱了，嘿嘿……”我知道，我碰上了最残忍的动物，人类。

　　疼痛深入骨髓，划过脸庞的血异常鲜艳，触目惊心。我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恐惧，只能颤栗着目睹生命的流逝。
　　青儿，姥姥……

　　恍惚中我回到了紫竹林，象往常一般和青儿玩耍，我们把自己缠绕在竹支上，来回晃荡，越来越高……我满心欢喜，刚才的事，都是梦吧……
　　痛！我猛的张开眼，竖立身子条件反射向前方模糊不清的实物咬去！
　　这一口，我咬得太用力，一松口身子便软软的滑下来，蜷在一起，彼时，一股温热腥甜不经意落入服中。只听得一声低呼，眼前一切才真切起来。
　　这是一个人类女子，眉头紧琐，手臂淌着血，上面赫然四个血洞。
　　顿时五雷轰顶！
　　我竟吞进了人血……姥姥严肃的容颜跳入脑中。
　　“若咬着人类，千万不可把血吞下去，此乃剧毒之物，无药可解！一定记住了！”
　　良久，女子默默缠绕好伤口，上前抱起仍在绝望的我。是张温婉的容颜，与姥姥一般精致。只是，她的眸中，竟满是爱怜。
　　……

　　之后，我才知道，是她为我包扎救我性命。这个名为素儿的美丽女子，瞒着所有人一直悉心照料着我。我渐渐接受了她的关怀。蛇的世界，原本单纯。她救了我，即便我咬了她，她也不怨。她待我这般好，我自然欢喜她。
　　素儿唤我作小白，并把我藏得隐蔽。她总是提及“他”，却并不知他姓什名甚，甚至没有确切的影象。她只是自小就知道自己要等一个人，那是她爱的人，她会等着他来找她，一直等，等过这一生……素儿的话中充斥太多“命定”、“生世”、“爱”等我半知半解字句，我只知道，她要跟他在一起，永不分离。不知道她的永不分离是不是跟我想永远与姥姥青儿在一起的愿望一样。她每每说完看着怔怔的我莞尔，轻抚我的头，说，小白，你不懂。
　　她有时只是静静出神，苍白的脸鲜有过度的表情，更多的时候只是淡淡的一抹笑，虚无缥缈。
　　那时，我还太小，还无法明了一种心情，叫思念。
　　我是一条白蛇。我只需简单快乐的生活。

　　我就这样陪着这个美好的人类女子，日复一日，凝望着那些日升月沉，数我们的寂寞。

　　直至一天，身体虚弱的她突然晕厥，尽管她那显赫的父母访遍名医，也终被告知回天乏术。
　　在他们忙碌的时候，我始终隐在一旁，心中刺刺的痛。待到人群散尽，我悄然游到她身边。病榻上的人，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眼中点点星光。
　　“小白，我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小白，我等不到他了。”
　　“小白，请答允我，找到他，并代我，照顾他。”
　　我无措地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她终于绽开最灿烂的笑颜，安然离去。
　　我看着她离体的魂魄渐渐变淡，最终，灰飞烟灭。只是原本噙在眼中的星光，散落在我身上。
　　那一刹，我承接了她的记忆，她的悲伤。

　　素儿死后我回到了紫竹林，姥姥看着我，眼神悲凉。她说，人血聚情，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开始沉默寡言，每每对上青儿疑惑担忧的面孔，只是扯开淡淡的一抹笑。我终于能了解素儿的心情。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去了。
　　不会，不愿，不能后悔。

　　五百年后幻化人形之后的我在世间寻寻觅觅，只为找到他，素儿的他。此时的我，眉目静好，模样一如当时的素儿。只是眉间多了一点朱砂。是那时的疤痕，始终无法消去，如素儿给我的记忆。

　　骤雨

　　杭州西湖的游船上，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姑娘，可否共渡一程？
　　我转身，时光，刹那静止。
　　漏拍的心跳让我知道，眼前之人，正是已轮回多次的他。
　　我终于欢心微笑，眉间朱砂，分外娇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修炼了五百年，成了他的妻。

　　他叫我素儿。温润的声音和眉间的温柔，无数次让我动容。
　　恍觉不安，却早已沦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茆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相公，素儿不懂。

　　他没有说话，只是宠溺地揉着我的头发，眼中盈满了爱意。他的手掌很大，手心的味道充满了温暖。温暖，对我来说是那么的奢侈。

　　锦衣玉食，奴仆如云。他走的是仕途，平步青云。在众人的眼中，我应该是幸福的。
　　却始终寂寞。终日扮演着素儿，她的言辞她的动作她的脾性。讨得相公喜爱，却渐渐迷失自己。我找不到，当年紫竹林的那条小白蛇。
　　他极爱我的容貌，总轻抚我的面庞，满目陶醉。却在看到那颗朱砂时眉头微颦。
　　我暗自心伤，这是素儿的样貌，他宠的爱的，始终是几世前的那个人类女子。

　　终于有一天，一个美丽如我的女子，坐着大红花轿进了这个大宅。
　　她是他的妾。
　　本当在意料之中的。他看我时，眼神总穿透了我，望向我体内存在的那么一点素儿的印记。当我已经分不清了自己是素儿还是小白的时候，他却清清楚楚给了我答案。
　　大堂的灯笼喜字红烛，完全不同于我住处的一片素色。下人们欣喜的神色让我的心隐隐作痛。月光下，我在接连不断的喧闹声中，静坐了一整夜。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相公，这样的夜晚，你还记得我吗？

　　往后的日子，我总是独自仰望星光。一千年的修炼，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孤单。

　　他开始不停的纳妾，那些美丽温婉的女子，总是一到半年面上便缠上哀怨。我在旁冷眼观看。她们的幸和不幸，都只因，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个人的影子。
　　是素儿。
　　也许，从他终于发现我不是他的素儿那刻起，便不停找寻着她。一如当年我流连俗世，只为素儿的心愿。
　　时光飞逝，他和他的妾，渐渐老去。只有我，几十年如一。仍旧青丝如缕，眉间朱砂鲜艳欲滴。不是不知道人世的规矩，我只想找回小白，不管旁人看我的眼神里有了恐惧。只是，我再也没感觉到他温柔的眼神，再也没触摸他温暖的手掌，再也没听到他温润的声音，悠悠的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该来的始终会来，从我踏入凡尘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当那个僧人踏上杭州，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住了几十年的卧房里，我对着铜镜细细的妆扮，都是上好的水粉胭脂，用钗尖挑一点化开抹上，登时面若桃花。粉盒也是金漆描绘，久置不蠹。我翻箱寻出一件件绫罗，试戴一样样的环佩。他每年都有让人送来上等衣物首饰脂粉。却未发现我穿着简朴多年，早已不施粉黛。
　　点绛唇，柳叶眉。耳着明月铛，头上玳瑁光。我要把自己的样子，刻进他的心里。
　　大厅里摆放了我亲手料理了一桌酒菜，样样精致可爱。
　　他终于落座，神情温柔宛如当年。
　　可他终究是老了。鸡皮鹤发，眼神浑浊。
　　他唤我，素儿，素儿。我对不住你。
　　我微笑不语，定定看着他。良久，起箸，倒酒。素儿，我始终还是得离开他了。对不起，你的请求，我无法做到。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一夕白头。他见怪不怪。

　　离别来得竟这般快。彻夜畅饮，未及天明，便听得扣门声。门开，僧人手上持着法器，意欲简明。我自知他意。
　　“施主，请府上各人回避，或恐殃及无辜。”那僧开口。
　　我叹口气，想何必如此劳烦，我自会跟他走。
　　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让僧人套上法器，颇令他惊讶。片刻，我已变回白蛇。
　　他望我良久，终于开口，“多谢高僧。”

　　我已听不进任何声音。晴天霹雳是这样的么？

　　我努力的转身去看他，却只瞥见一脸嫌恶。见我反转，急忙倒退几步。湛蓝的天空，明晃的绿树，好似都在笑我无知。片刻之前平静的心境，已被颠覆。我终究只是一条白蛇。

　　眼眶湿润。素儿，这就是你所说的泪么？我终于，还是成了大半个人啊！！瞬息间，泪流满面。
　　这些人们愣住，面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不信么？呵，谁会信妖也会流泪呢。它们都该嗜血残忍，危害人间的。
　　许久，我止了泪，叹气。
　　算了，散了。心成灰。从此，听天由命。我记住的，只是当年那么温柔的他，会对我说，关关雎鸠，君子好逑。会陪着我在无数个夜晚仰望星空。会轻抚我的头发，眼睛盈满微笑。我记住的，只是那时的温暖。温暖，原来还是那么奢侈。

　　「青儿」
　　在恶僧把姐姐带走之前，我终于赶到杭州许府。我看见那么憔悴的姐姐被恶僧的法器套住，不能动弹。我看见许龌龊的嘴脸，一脸嫌恶的看着姐姐。那么爱他那么相信他的姐姐。顿时心疼万分。
　　我多希望当年跟着姐姐一起下了山，多希望她没有遇到素儿，多希望她没有找到许，多希望，她没有爱上他。
　　姐姐回到紫竹林时，她终日沉默的样子令我心疼。她已经不是当时跟我一起打闹玩耍的姐姐，她慢慢变得越来越象人--那么悲苦的人。我只是无能为力。我只能每日看着她微颦的眉头暗暗担心。她眉间的朱砂，触目惊心。
　　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只是跟着姥姥一起修行。我们依赖着对方生存，我们曾经约定要一起修炼成仙，我们曾经说好要永远在一起。

　　即使只是曾经，即使姐姐执意入人间寻找素儿的他。
　　我怨过她，他只不过把她当素儿的影子，他不知道这个爱着他的是一条蛇。她还是那么坚持。即使他在她之后又娶了许多妾，即使现在，他那样看她，她也不后悔。
　　姐姐的头发，就那样白了。为了他的绝情，为了自己的不舍。
　　她竟然流泪了，我们妖所没有的眼泪。姐姐竟然还能原谅他。

　　我真的心疼。她为何，要这么委屈自己。

　　我没有她对人的善良，我不会有。我提着剑冲向恶僧。我要杀了他们这些人类。
　　一场恶斗。我已伤痕累累。

　　当雷锋塔向姐姐压来时，我终于把她的桎梏松开。我把剑刺向许，许睁大了双眼，鲜血汩汩。她怔着没有动，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我微笑，我终于看到了她的解脱。我那么爱的姐姐。我推开了就在塔下的她。恶僧用他最后的法力把这帖满符咒的塔向我们掷来。他不杀我们，他要我们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
　　六道最为残酷的刑罚。生生世世，用无限的寿命守着望不见边的黑暗。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胆小，可在塔落在我头顶的一瞬间，我借着最后的一丝光芒对姐姐绽放微笑。那么单纯可爱的笑容，正如当年的我们。
　　我终于发现，任何事都比不过我的姐姐。可爱可怜的姐姐。我多希望看到她幸福。
　　我会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为你祈祷。
　　我亲爱的姐姐。

　　　　「素儿」

　　在我弥留之际，前世今生的记忆终于全部浮现脑海。我与他原为恋人。却应违反天规被罚生生不能想见，我们每世都能恍惚记起对方，却总在生死之间交错。
　　他生之时，我已去世；而他命终，我则刚临。
　　我终于知道了我们之间这般残酷的命运。
　　我不知道是否有能力更改命数。
　　只有小白，那么可爱善良的小白蛇，只有她能帮我。我在临终前求她，让她代替我。她答应我时我终于放心。
　　可当我轮回投胎间在阴间才发现，我原来做了那么自私的事。小白是小白，我是我，我们始终不可能成为同一个人。即使她变做我的模样，他还是凭感觉认出。
　　我实在，对不住小白。
　　她原本应该单纯的生活。
　　我的自私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小白因我而苦，青儿因我不得超生，而他，因我被杀，阳寿尚未尽。
　　我却只能看自己酿出来的苦果，束手无策。这一切的命，本该由我来背。
　　但终是无法挽回了。
　　我每天坐在奈何桥旁，看着来往面无表情的幽魂，心如掏空。
　　我在阴间耽搁太久，无法投胎转世。可这一切都无法挽救，无法赎罪。我只是
　　每日呆坐，怔怔望着桥的那头。
　　我不知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我只好这样坐着，坐着，一直一直坐下去。即使海枯石烂，即使沧海桑田。

　　　　「小白」

　　许久之后，我静坐在紫竹林里，有时忆及往事，会微笑着流泪。牵动着眉间的朱砂，隐隐作痛。我莹白的发丝散落脚踝，恍若天人。
　　多年前，我出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曾经有过一个名字，叫素儿 。
　　我，是一条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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