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恶之镜

　　　张超最后的感觉不是痛苦，是狂喜。

　　一种不对的快乐。像有只手伸进他脑子里，瞬间抚平了一切。焦虑、疲惫、对明天的担忧……这些熟悉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纯粹到令人恐惧的狂喜。

　　墙在发光，空气尝起来是甜的，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像一首完美的歌。

　　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碎片——童年的夏天、母亲的微笑、第一次被人认可的瞬间——全被翻出来，混在一起。

　　“感觉到了吗？这才是真实。”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没有来源，却无比清晰。

　　太对了。一切都对了，都圆满了。

　　他咧开嘴，想笑。肌肉僵住，停在一个极度满足的弧度上。

　　然后，就在这快乐的巅峰，黑暗像一块厚厚的绒布，轻轻落了下来。

　　咚。

　　他倒在地板上，笑容定格在脸上，空洞。

　　————

　　初秋的冷雨从凌晨开始就没停过，湿冷的寒气渗进了“锦华苑”7栋1704室的每一个角落。

　　裴言起推开虚掩的房门，那股复杂的气味再次袭来——甜腻的异香、血腥、还有一丝……苦杏仁味。

　　苦杏仁味。

　　他的胃部猛地一缩，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熟悉。三年前那个雨夜，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弥漫在废墟上的，除了硝烟，就是这种带着死亡气息的苦杏仁味。那次行动，他失去了三名队员。

　　“裴队？”汪锐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出。

　　“说。”裴言起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冷。

　　“第三起了。同样的现场，同样的诡异红疹……”汪锐指了指地板上的粉笔人形，“但这次，多了这个。”

　　裴言起蹲下身。死者张超，自由撰稿人，脸上凝固着一个撕裂到骇人程度的狞笑。那笑容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抵达极致的欢愉。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他看见了天堂，代价是坠入地狱。

　　“现场干净得像被舔过，”汪锐挠了挠头，压低声音，“和上两起一样，没有闯入痕迹，没有有效线索。第一发现者，死者的女友，凌晨一点左右过来送宵夜时发现的，已经初步问询，情绪完全崩溃。”

　　裴言起指节攥得发白。压力不仅仅来自案件本身的诡异，更来自内部无形的目光。旧案的阴云未散，新的迷雾又起。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雨水模糊了城市的灯火。必须找到突破口，不惜任何代价。

　　“部里派来的专家，”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到了吗？”

　　“到了，就在楼下。不过裴队……”汪锐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斟酌着用词，“那位姓于的专家……画风比较独特。”

　　裴言起眉头皱起，不再多言，转身大步下楼。

　　单元门狭窄的廊檐下，一个身影与周围拉起的警戒线、闪烁的警灯以及往来神色肃穆的警察格格不入，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强行拼接在了一起。

　　那人正斜倚着潮湿的墙壁，微低着头。惹眼的红发在脑后随意扎起，破洞牛仔裤，做旧牛仔外套，还有那双映着紫色冷光的眼睛。他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这形象，像个走错片场的摇滚乐手，或是某个特立独行的艺术院校学生，与“顶尖专家”四个字风马牛不相及。

　　裴言起的脚尖在楼梯口顿了一下。先是荒唐，随即一股因案件停滞和阴霾天气而积郁的无名火猛地窜起。这就是上面三令五申、强调必须全力配合的部里专家？是来协助破案，还是来搞行为艺术的？

　　他压下质问，迈步上前，证件利落地一亮：“市局刑侦支队，裴言起。于肆年博士？”

　　于肆年闻声抬头，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开，轻轻勾了勾嘴角，按熄屏幕：“是我。现场在楼上？”

　　他的直接把裴言起准备好的场面话堵在了喉咙里。“现场环境复杂，于博士这身打扮……恐怕不太符合取证规范。”裴言起侧身拉开通道，语气带着审视。

　　于肆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刺，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面无表情地打开随身携带的银色金属箱，动作娴熟地取出无菌鞋套、手套，利索套上，整个过程精准迅速，像外科医生术前准备。

　　“我的工作，是在化学式里找答案。外表不专业，不代表能力不专业。”他调整着手套，抬起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看向裴言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一句话，不轻不重，噎得裴言起脸色更沉。他盯着那抹扎眼的红，深吸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

　　进入现场，于肆年彻底变了个人。

　　他无视了凶案现场最触目惊心的尸体，像一台人形扫描仪，从玄关开始，检查门框缝隙、开关面板、垃圾桶内壁……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冷酷优雅。

　　最终，他在客厅角落那盆早已枯萎的薰衣草盆栽前停下。他用镊子轻轻拨开干涸的土壤，一片不足小指甲盖大、亮蓝色、如同微型芯片的晶体薄片，在勘查灯下闪烁着妖异的光。

　　“这是什么？”裴言起忍不住上前两步。直觉告诉他，这小东西至关重要。

　　“还不知道。”于肆年头也没抬，小心翼翼将薄片放入全新证据袋，“薰衣草长不出这个，家政清洁也很难把它精准带到这个位置。”

　　终于，于肆年走向房间中心——那具保持诡异笑容的尸体。他没有像法医那样检查尸表征象，而是俯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连接着便携显示屏、带着微型摄像头和特殊冷光源的探头。

　　他调整角度，屏息凝神，仔细检查死者皮肤上那个诡异的红疹。显示屏放大后的图像，呈现出水疱表面细微的、非自然的破裂纹理。

　　“没有针孔痕迹，不是注射留下的。”于肆年直起身，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这东西能直接透过皮肤钻进去，里面可能还有强效的局部麻醉剂，所以用的时候几乎没感觉，也留不下明显的针眼。可能是某种无色凝胶、超薄的贴片，或者……一种喷雾。”

　　他转向裴言起，目光锐利：“还有，空气里这股复杂的味道，是某种极高浓度的合成致幻剂在人体内代谢后的残留气味。其中某种物质直接、粗暴地撞击大脑最核心的‘快乐中枢’。用的人会在极短时间里，体验到一种生理根本承受不住的狂喜。”

　　他的目光落在尸体那凝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上：“从某种角度说，他不是被毒死的，他是被自己大脑不堪重负的、失控的‘快乐’活活烧死的。”

　　“快……快乐死？”旁边的年轻警员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以这么叫。”于肆年微微点头，随即抬手指向整个异常整洁、仿佛被精心擦拭过的房间，“你们看这过度的、不自然的整洁，统一的用药方式和死状……凶手在搭一个舞台。他不仅仅是在杀人，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冷酷的‘展览’。他在炫耀他的‘作品’。”

　　裴言起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猜测，此刻被这番分析层层剥开，变得清晰。他终于忽略了对方那身格格不入的行头和刺眼的红发，目光落在对方冷静而深邃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此刻正映着现场冰冷的勘查灯光，锐利而专注。

　　“能解出这东西的成分吗？”裴言起的语气严肃而急切。

　　“需要带回实验室进行深度分析，才能确定合成路径和可能的原料来源。但关于制造者，”于肆年顿了顿，环视整个房间，“他必然有顶尖的有机化学合成与神经药理知识，心思缜密，甚至有偏执的洁癖。而且，他有强烈的表演欲，心里藏着某种扭曲的执念。所以，想抓住他，不容易。”

　　“收队！”

　　裴言起不再犹豫，果断下达命令。他转向于肆年，语气郑重：“于博士，局里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临时实验室，所有设备和技术支持都会优先配合。我需要你，尽快拿出最详细的毒物成分分析。”

　　于肆年微微颔首：“我会尽力。”

　　等队员领命走后，裴言起回过身看着他，那股因专业表现而压下的、对他外表的微妙不适感又浮上来一点。

　　现场勘查灯刺眼的白光还晃在视网膜上，于肆年似乎也觉得眼睛干涩，下意识地抬起没戴手套的手，用指关节很轻地揉了揉右眼下方。

　　动作很自然，但裴言起注意到，他的眼睛在揉过后，似乎有一瞬不那么对焦，泛起一点生理性的水光。

　　鬼使神差地，裴言起从自己风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塑料瓶，递了过去。“眼药水。光太强，戴着有色镜片更伤眼。”

　　于肆年揉眼睛的动作顿住，目光落在那个普通不过的透明小瓶上，又移到裴言起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他似乎有点意外，但没拒绝，接过来，却没有立刻使用。

　　他垂眼看了下瓶身，再抬眸时，他用食指轻轻抵住下眼睑，熟练地将左眼那片紫色的美瞳镜片取了下来，然后是右眼。没有镜片的遮掩，那双眼睛在强烈的现场光下，显露出原本浅淡的褐色，通透却因干涩而微红，甚至能看到眼角细微的血丝。

　　少了那层人工的冷调，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间真实了很多。

　　再睁眼时，他眼神似乎清明了些，将瓶子递回。“谢了，裴队。装备还挺全。”

　　等裴言起接过，于肆年又熟练地戴上美瞳，开始整理自己的银色工具箱。

　　“常备。”裴言起收回瓶子，顺口问了一句，语气听着像纯粹出于刑警对合作者基本信息的好奇，但目光却带着审视，“你这美瞳……度数不低吧？颜色也挺特别。”他没直接说“扎眼”。

　　于肆年闻言动作没停，只是嘴角勾了一下，那弧度很浅，透出点开场时那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嗯，有点度数。”他合上箱扣，咔哒一声轻响，然后抬眼看向裴言起，那双恢复了些神采的紫色眸子在光下显得深邃。

　　“至于颜色，”他顿了顿，语气轻松，甚至带了点理直气壮的坦然，“单纯因为好看，有张力一点。裴队不觉得，比起普通的黑棕灰，这个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说着，还故意朝裴言起的方向微微偏了下头，让那抹紫色在灯光下流转了一下。

　　裴言起：“……”

　　他一时语塞。准备好的关于“专业场合着装规范”的说教被这句直白的“因为好看”堵了回去。确实印象深刻，从第一眼到现在。但这理由……过于简单，甚至有点轻浮，反而让人摸不透底下是真是假。

　　“走了。”裴言起最终只是绷着脸，转身率先朝门口走去，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心里却给这位“于博士”又贴上一个标签：不仅专业能力成谜，个人风格也充满让人捉摸不透的张力。

　　于肆年看着他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拎起箱子，跟了上去。走廊昏暗的光线淹没了两人前一后的身影，也暂时掩盖了于肆年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更复杂的情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