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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梅晚立在朱红雕花门外,凝眸望向远方。春日晴好,天光浮动,婚礼的队伍却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仁和门外。那黑压压的人影,在阳光下显得越发深沉,仿佛一张欲张未张的巨口,静静地等着将她吞入深渊。
十里红妆,气势磅礴,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荣耀与归宿。
可她不屑。
她的唇边挑起一丝讥笑。那是涂着胭脂也盖不住的冷意。
殿内宫人进进出出,大气不敢喘一下。人人噤声,唯恐触怒这位冷得像冰雕的长公主。没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
却有一人忍不住开了口。
“殿下,您……不愿与陛下同去吗?”身旁的宫女低声问道,眼神里掩不住的忧虑。
梅晚缓缓抬手,指尖如兰,姿态却冷得像霜。宫女明白她的意思,战战兢兢地凑近。
她俯身,刚好闻到那一缕淡淡的香,紧接着便听见长公主的声音:
“你去告诉皇兄——”
她停顿片刻,像是在咀嚼什么带刺的词句,眼中情绪翻涌。
“——若他真是皇帝,想稳住自己的江山,那便该自己站在权力之上,而不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女人的裙后。”
那声音不大,却如冰刃划破绸缎,细细切入耳膜。
宫女愕然抬头,只见梅晚面容清冷,眼神中却浮现出一丝兴奋。那不是少女出嫁的羞涩与憧憬,而是一个猎人将陷阱布置妥帖后,等着猎物自行入网的笃定。
这是她对虚伪者的嘲讽,也是对权力真正拥有者的宣战。
“快去。”长公主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却如君王发令。
“是……”宫女几乎是颤着身子退下。
梅晚收回目光,看向那一片繁花似锦的宫廷,低声一笑,声音轻得像风,又冷得像刀:
“先杀谁好呢?”
*
含元殿内,金顶龙椅之上空无一人。
大殿静得诡异,唯有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轻轻摇晃,像是在等待什么即将来临的风暴。
沈执站在阶下,眼看吉时将至,朝中百官悄然聚集,却始终未见皇帝踪影。他不得不拱手上前,低声问身旁的宫女:“敢问女官,陛下何在?”
那女官恭敬一礼,声音平平,毫无波澜:“陛下未曾告知,请沈相耐心。”
碰了个不冷不热的钉子。
沈执眉头皱得更紧。他虽为一国重臣,却也知这宫廷女官,尤其是陛下身边的人,个个冷如冰雕、硬似铁板,不容半句僭越。
只得含笑退下,回到原位。
但他心中却已泛起警兆。
陛下与长公主情谊深厚,不可能在这样的大日子上缺席。沈执握着袖中两指微微一搓,一种不祥的直觉自心底浮起。
他竖起耳朵,隐约听见群臣低声议论:
“陛下怎还未至?”
“怕是又觉得礼仪繁琐,嫌麻烦了吧。”
“胡闹。大婚之事,怎能如此儿戏?”
沈执猛然转身,朝那边冷冷一瞥:“妄议陛下,是为不敬。”
一语惊堂,众人闭口不语。
他转身,衣袖轻扬。可心中清楚,那些流言并非毫无根据。陛下行事荒唐,早已不止一次。只不过,只有他还在拼命维护这残存的皇家颜面。
还未等他细思,一道清脆的女声打破沉寂——
“陛下口谕。”
是谢女官。
她神情如常,面如古佛,手持金笺。
“陛下忽感不适,长公主大婚由沈相主持,一切听从沈相安排。”
众臣哗然。
谢女官行礼后退立一旁,不再言语,像个不会呼吸的木偶。
沈执望着那空空的宝座,沉默良久,终是缓缓跪下,低声道:
“臣,领旨。”
钟鼓齐鸣,百官朝贺。
随着一声高喝:“吉时到——!”含元殿门缓缓大开,红毯直通宫门。
檐下金铃随着风响起,仿佛为即将登场的人奏响序章。
来了。
十里红妆,万里山河压于裙下。
长公主梅晚,一袭大胤凤纹嫁衣,华美至极,云鬓高绾,金步摇微微颤动,眼神却冰冷如霜。她稳步而来,红裙曳地,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正穿越这沉沉旧制。
此刻,大殿内众臣一齐望去,原本习以为常的迎亲场面,却在她出现的刹那变得诡异又震撼。
——那张脸。
那张脸几乎与皇帝如出一辙。
唇形、眉眼、轮廓,连冷淡的神情都相似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时间,殿内数十道目光凝滞,仿佛空气也冻结了。
“怎......怎么......”有人低声呢喃。
“是皇族血脉......可这......也太......”又一位年长重臣喃喃失神,话未说完,已闭口咽下。
长公主这十多年深居简出,就算出来也多戴着面纱,是以臣子们大多只能记得她年幼的样子,不知现在是何模样。
沈执亦在望。
他眸色沉深,像是在拨开一层迷雾看清某种注定无法忽视的真实。可他没有动,没有表露半分异常,只是目光追随着那缓缓前行的身影,手指却不自觉在袖中微微蜷紧。
这张脸,他早就记得清清楚楚。
可现在,再次面对,却不是以长公主的身份,而是......个“即将被送出”的人。
并且是他一手促成了如今的结局。
那一刻,沈执忽然想起年少时,初次被召入宫中,春寒料峭,年幼的长公主坐在桂树下剥一盘蜜枣,他拘谨地站着,她却冷冷地抬头,只说了一句:
“你也姓沈?”
“可惜了,姓沈的人,大多没什么骨气。”
那时他恼羞,又不敢回嘴,只能低头。
可从那之后,他就再没能真正厌过她。
*
钟鼓乐止。
梅晚于百官注视之下,一步步走入殿中,面不改色,唇边带着极淡的一丝笑,既似自嘲,又似讽刺。
她在高台之下停住脚步。
按礼节,她该朝皇帝一拜,感其恩典,昭其赐婚。
可宝座空无一人。
沈执正欲上前引礼,梅晚却似未看见他,径自转身,望着殿外风光,一言不发。
须臾,她忽然偏过头来,视线掠过群臣,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审视。
最终,她淡淡一笑,声音轻得仿佛风中缈语:
“嫁入异邦,不失为脱笼之计。”
“诸位爱卿,请记得今日。”
——不是记得她出嫁的日子,而是记得她主动离开的姿态。
众臣不寒而栗,纷纷低头。
沈执望着她的背影,只觉那抹红色越走越远,像一场覆水难收的梦。他终究低声开口道:
“送嫁仪式,开始。”
他声音稳如往常,可指尖在袖中已轻轻颤了一瞬。
仪式已毕,送嫁队伍沿着朱雀街南行,旌旗蔽空。
沈执未随队而行,送嫁重任被交由礼部尚书与几位老臣。然而,他并未回府,而是站在宣德门城楼上,目送车驾远去。
他眯起眼看,马队最前头之人身披蟒纹金袍,头戴金冠,面容俊朗,眸光如电,坐于高头大马上,气势逼人。
只有少数人察觉,他与先前在含元殿内进行仪式的那位长公主——五官竟如镜像,连神情也有七八分重叠。
这不是该出现在送亲队伍里的人。
沈执心中一凛,急声差人下去:“快,让礼部尚书停下车马!”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思考着。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眸子沉沉,各种不好的猜测浮现,只是正要到门前,他突然噤声。
谢女官不远不近立着,仿佛专程等着他。
“是陛下的主意?”他抬手让身后之人退下,声音如同山雨欲来的风声。
谢女官点头。
“简直胡闹!”沈执终于维持不了平静的表面,厉声道:“陛下不喜政务就算了,怎能出京去,陛下这一走,京中如何维持......”
“陛下说,有沈相。”
再多的话都卡在了嗓子里,半晌沈执才疲惫的说:“陛下临行前,可曾留下政务指令?”
谢女官顿了顿,答得极慢:“只说一月归朝,并无其他。”
沈执神情不变,却已在心底记下。但在收拾烂摊子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
沈执眼神如刃,语气极淡:“谢女官,陛下未留旨意,便自行出京,无人随行报备。你身为秉笔之臣,可知其中干系?”
谢女官垂首,静默片刻,才道:“臣知其事。陛下有命,不可声张。”
沈执目光微沉,缓缓上前一步。
“如此大事,谢女官竟敢压下不报?”
谢女官声音不高,却极稳:“臣惟奉诏行事。”
沈执眯了眯眼,沉默良久。
“陛下信你,”他说,声音依旧温和,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亦敬你,谢女官,可保你无事。”
谢女官未言。
“然,”他顿了顿,语气骤冷,“其余内侍、近臣、随从,擅离职守、合谋欺上,必须问责。”
他看着她,冷静得近乎冷酷。
“这一次,可不是少年贪玩四字能掩的。”
谢女官面色未变,只低应:“臣明白。”
大胤归元十年,长公主梅晚出降于刹兰王。同胞兄长景烈帝感念情谊,亲自送嫁,丞相沈执监国。
当夜,皇城下血徐徐漫出,当然这些皇帝都不知晓。
或者,她早已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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