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风入海

　　寻栎出生在一个书香气重的、稍显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这个家庭重家风、重血缘、重文化，在她的前十五年里，她的人生顺风顺水，家庭和睦、学业有成，并且和所有“富养”长大的女孩一样，她的视野里似乎缺少了一些“命运”问题，不会为疾病和财富这些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而发愁。原本她的人生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母亲在她十二岁那年从大学讲师升到了副教授，父亲则在后一年混到了正厅级。大舅开了一家大公司，脑袋灵光，善于从商，但是外婆并不因为他是大老板而觉得万分自豪，而是更认可她女儿在学术方面的成就，大舅妈总觉得外婆就是歧视商人。但是可能，因为外婆在那个年代被迫当了下乡知青，失去了继续在学校学习的机会，所以内心有些许不甘，才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能弥补自己的遗憾。1974年，大舅出生于浙江余姚，1977年恢复高考，但是外婆没有选择继续读书，1978年改革开放，寻栎的母亲也出生了，也是在这一年，外婆和外公带着四岁的大舅和刚出生几个月的母亲搬到了上海定居。1982年，小姨出生于上海。
　　这些全都是寻栎小时候听外婆讲的，但她对于父亲那边一直很模糊，父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寻栎的时候，祖父早已去世，祖母也将近七十，父亲是一种传统父亲的模样，从来不会专门和寻栎讲家长里短。在寻栎六岁时，祖母也离开了他们。父亲那边是安徽人，和母亲在山东上大学时相识。到他们结婚，又回到上海。寻栎在那两年之后出生。

　　寻栎十六岁那年，考上了当地第二好的高中。暑假的时候她听小堂姑说先前有人为他们家算过一命，说不久后可能会有一劫，她和寻栎父亲当然不信这种，但是三祖父可是很相信，还告诫寻父要小心行事。到了九月份，寻栎还没上两天学，他们家就果然出了一桩事。她小叔前两年形势大好的时候开始炒股，结果一阵猛跌，还有他投资的公司也都接连关门歇业，本来刚刚起色的事业被一盆水浇灭。他觉得是命运在捉弄他，就借酒浇愁，结果和别人起了争执，最后他又动了手，把对方打进了医院，于是又去看守所蹲了几天。这场风波结束还没完，小叔还不起那些钱，又跑去借钱，寻父发现的时候他起码已经借了五十万，让他收手，他不肯，于是他们也大吵一架。虽然闹了一场，但寻父还是决定帮弟弟一起还债，一开始还瞒着寻母，说只是赔了一些钱，不成大问题的，但后来还是被她发现了，寻栎也就在这次大吵中了解到了这件事。出去借钱那样高额的利息，哪是小叔这样一个普通投资公司的小经理能够还清的，而且因为投资失败，还被公司停薪留职了几个月。寻父虽然是厅级的干部，可他毕竟吃的是死工资，也不可能从哪昧来那么些钱，他只好先求同事借他些不要什么利息的钱，去还小叔在外面借的那部分。然而赔的那些呢？他每个月拿出一半工资贴补也是不够的。他的脾气开始变得很差。为了还钱，小叔又另起炉灶开始找工作，但是现在这世道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呢，于是他四处漂泊打零工，但只能勉勉强强维持自己的生计。实在没招了，寻父这边只好管寻栎母亲这边借钱，可他们家的存款也只能填补一小部分。于是寻栎他们这个小家也跟着节衣缩食了起来。
　　小叔不甘心，觉得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他以一种赌博的心态继续买股票，跌，买股票，继续跌，直到又有一天被寻父发现叫停。这是一个无底洞，他说，你为什么彻底陷了进去？
　　寻栎高二升高三那年，有一晚，父亲面色无比惨白地走进了家门，她感觉到家里的气压很压抑，她在屋里假装学习，只听见隔壁屋父母轻声的交谈和连绵不断的叹息。周末的时候，她得知，小叔去世了。钱不需要继续还了，但是也人钱两空了。
　　父亲和小叔关系很好，小叔去世以后，父亲请了好几天假没有去上班，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也不外出，也不说话，也不吃饭，甚至什么动静都没有。其实可能是他再也不敢看这个残破不堪的家。
　　过了好几天，她发现父亲已经好久没出现在她的视角里了，起初她以为父亲就是出差了，但当她问起母亲时，母亲说其实他们已经离婚了。她说，想来想去还是直接点明告诉你比较好，虽然这一段时间可能对你有点影响，但你已经长大了，不用再瞒着你了。我们离婚有很多原因，可能也包括你小叔吧。在经营婚姻这方面，我和你爸爸都做得不够好，但是我们对你都是十成十的真心。
　　寻栎怎么会感知不到呢。两个都忙工作的大人，就算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又有多久呢？没有延续不断的真正的生活在一起，那爱又能保持多久呢？
　　高三毕业以后，她决定出国读书。她高考考得一般，但客观来讲算挺好的了。家里只能供她出去，却供不起她所有的花销。于是她在读本科的那几年，一直勤工俭学，这放在几年以前她是绝对想不到的。后来她在国外的几个城市里几经周折，最后留在了利物浦。在利物浦的日子也比较清贫，她打算给自己一年时间看看能不能不继续读书就能养活自己，她开始上街头作画。有时候，在她的梦里，她会梦见自己走进了《左拉与塞尚》里的那个长廊，她渴望她的画也被展出，然后有人拍下，自己能拿到一笔不小的酬劳。或者是在某一个街道转角处，偶遇了一位和自己很相投的小作家。又或许自己就是那个作家，写下了自己和自己偶然认识的一个小画家的故事，最终成为了畅销书，像《爱在黄昏日落时》里那样，在一个书店里开一场小小的签售会，在那里又一次遇见了那个画家。
　　但是哪一个梦都还没有实现。

　　“我会爱你一整个夏天！这听起来比一辈子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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