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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
松软的雪层下偷偷结了一层冰。
宁淼刚踏上学校大道的路缘,就膝盖直直地摔倒了,他今早忘记带手套,指尖穿过雪层,陷入泥土里。
几株黑麦草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接着附近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唤,细声细气的——“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宁淼急忙将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抽出,轻轻捋直黑麦草被压弯的根茎,然后捂住耳朵,闭起眼睛小声对黑麦草们说对不起。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几株黑麦草的亲朋好友就开始集体攻击他了,叽叽喳喳,让宁淼的耳朵很痛。
“你怎么走路的!这台阶还没我长得高!”
“哎呀你把他压矮了,要怎么授粉?”
“幸好我被种在里面,人类好可怕嘤嘤嘤。”
“...”
宁淼不好意思地将雪堆在受伤严重的那株黑麦草旁,让他在外力作用下重新“站”起来。
“我是冷季草又不代表我不怕冷啊!!”黑麦草又开始发出尖细的叫声。
宁淼急忙用指腹将雪撇掉,改用泥土,他回头望了望校门口,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地进校门了,而他还以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脸颊都急红了,宁淼近乎哀求着对黑麦草说: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要去上课了,明年的时候我给你这片地多撒点种子。”
黑麦草想了想,宽容地说:“好吧。”
宁淼眼睛亮起,弯起嘴角说谢谢,他爬起身,摸到自己膝盖上被雪洇湿的布料,略显苦恼地皱起眉头,他转身有些一瘸一拐地往教学楼走。
黑麦草的消息传得很慢,他压痛一株黑麦草的消息才刚刚传出五米,而谈判的结果还没及时送出,这会儿依旧有情绪激动的黑麦草在骂他,在雪层中冒出绿色而愤怒的小头颅,倒显得生机勃勃。
宁淼垂下眼睫,心虚地加快步伐。
教学楼旁的梧桐最近因为叶子掉得太快而抑郁了,他睡得很早,起得很晚,每天都无精打采的,醒过来唯一的事情就是看自己光秃秃的枝丫上有没有长出翠绿的新芽。
“怎么还没长,今年要死掉了吧,今年要死掉了吧。”他总是这么说。
旁边的香樟对宁淼说梧桐活了这么多年,每年都这样。
梧桐的焦虑症在夏天的时候好转,有时宁淼躲在他的树影下,梧桐只会高高在上地同宁淼炫耀他在南城的远方亲戚,美丽苍梧,一排排地伫立在马路旁,说着说着梧桐慷慨地落了一片叶子在宁淼的头顶,并表示以后宁淼去南城的时候可以把这片叶子当作信物。
南城,宁淼想,小船也在南城。
冬天梧桐不讲话,他独自数自己掉落的枯黄树叶,每数一声声音就越发哽咽,其中愈发蕴含的悲伤让宁淼感到心惊,他只好趁梧桐不注意藏起几片梧桐叶夹在书里,希望梧桐的悲痛能减轻几分。
今天这么早,梧桐却醒着,心情看起来不错,或许是因为雪花暂时埋没了他的落叶,又挂在树枝上,充当他新的叶子。
“有新的人。”梧桐懒懒地说。
宁淼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向梧桐,梧桐却不讲话了——
他是一棵焦虑又抑郁,而且非常没有耐心的树。
宁淼没有在意,他用眼神跟梧桐说过早上好,小心翼翼地扶着楼梯的把手上台阶,因为他的鞋底沾着雪,踩到楼梯的瓷砖上无比湿滑,更何况,他的膝盖和脚踝在隐隐作痛。
挪过楼梯拐角,宁淼惊奇地发现还有一个人在上楼梯,平时为了早上和植物们说话,他都是第一个进学校的,今天竟然有人比他还要早!
可也只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宁淼就礼貌地跟着那个人的背后,他仰着头,突然细心观察到一点不寻常的地方。
那个人的身量很高,身上的冬季校服崭新,甚至在云城一中的全体高二学生中显得突兀:后背没有被后桌不小心蹭上的红色水笔印,衣袖上的深色防水涂层没有因为长时间与课桌的摩擦而掉色,就连衣领,都是立挺干净的。
但他的步伐对于他这个身高的人来说,太小太缓慢了。
很奇怪,宁淼眨了眨眼睛,看得更加仔细,他发现那个人的左小腿有些细微的僵硬笔直,上楼像机器人,比起两条腿走路,更像右腿在带动左腿。
和他一样今天早上摔跤了吗?宁淼默默想,在上下一个台阶的时候,他垂头难过地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膝盖,却又注意到自己衣袖斑驳难看的防水涂层,手指蜷缩着攥住衣袖,宁淼下意识隐藏不堪的破损处。
楼道外,深冬的清晨雾气弥漫,那个人的面容似乎也模糊了,时间因为他的步伐而流淌缓慢。
但宁淼还是没有超过那个人。
到了三楼,宁淼看见那个人朝走廊尽头的老师办公室走去,视线在那个人身上凝固了几秒,宁淼松开攥住衣袖的手,从后门进了教室。
教室里温暖却沉闷,宁淼呆呆地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水杯,打开盖子晃了晃,又朝里看了一眼:液体清亮晃荡,他收回目光,起身出去倒水。
他顺便帮昨晚值日的同学丢掉扔在卫生角的垃圾袋,侧头望着扶栏下同学们在雾气中隐隐绰绰的影子,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夜晚气温太低,放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冻住了,宁淼试图转动龙头,但无果,他失落地低下头,发丝沾着丁点儿水汽,在雾气里一动不动。
“宁淼宁淼!”银杏在声嘶力竭地喊,“你看我今天漂亮吗!”
宁淼循声抬眼,嘴巴微张。
很漂亮,宁淼在心里说。
称得上萧瑟的漫天雪白中,银杏叶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仿佛银杏在抖动身体,她骄傲地露出明黄美丽的扇形树叶,承受厚厚积雪的深色虬枝彰显出让宁淼羡慕的力量感,就算还有斑驳的白雪残留,银杏也只会晃晃枝头,说这是自己的新衣服。
似乎已经从宁淼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银杏转头就跟隔壁的香樟炫耀了。
宁淼的心情变好了些,他将水龙头拧回原位,余光里瞥见老师办公室门前站着的那个身影,依旧沉默地站立着。
是谁呢?
宁淼试图通过窗户的倒影看清那个人的脸,但距离太远,倒影太模糊。
楼梯间有脚步声和说笑声传来,穿着校服的同年级学生或继续上楼,或拐进三楼的走廊,接着宁淼看见熟悉的水杯和班主任头顶隐约的反光,他下意识拿着水杯往教室走。
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见穿着新校服的那个人跟着班主任进了办公室。
宁淼这会儿才记起梧桐说得不清不楚的一句话——“有新的人”。
不过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也会有新同学转进来吗?宁淼疑惑地微微拧起眉头,再次从后门,悄悄地像一只幽魂融入教室里同学的背影里。
语文早读课。
苦涩的文言文蔓延进宁淼的瞳孔,扎得宁淼想流眼泪,他努力睁开酸涩的眼睛,扭曲的视线中他发现大脑在被某种东西诱哄着逃走,放弃身体的掌控权,宁淼没有办法地阖上双眼。
心中却感到奇怪,他明明刚睡醒。
语文老师是个温柔的女老师,她弯起食指,指节轻敲桌面,同桌窦连在桌子下面推宁淼的大腿,宁淼从混沌中挣扎着醒来,涨红了脸颊,他的视线聚焦在书本上的文字,心中却在讲对不起。
语文老师再次走到宁淼身边,低头望见宁淼又闭起来的眼睛,有些愠怒,她拍他的肩头,让他站起来读书。
宁淼捧着书,再不像第一次站起来那样羞赧和蜷缩——只是有时候,他会羡慕小黑麦草春夏秋冬都有的好精力。
早读课的预备铃响起,宁淼想坐下,班主任的嗓音却提前桎梏住他僵硬的身体。
“宁淼?你怎么又站着?又打瞌睡?”李宏整理着讲台上的粉笔盒,示意值日生擦黑板,他看着宁淼垂下脑袋的样子,那句“要睡就滚回家睡”咽了下去,摆摆手用方言说了句“坐吧。”
窦连揪住宁淼的衣袖,宁淼顺着他的力道坐下,整个人还有点发怔。
“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个新同学。”李宏清了清嗓子,他快速简洁地略过介绍,“谢穆舟,不出意外的话,从现在到高考,差不多三个学期,这位同学会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
下面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人探着头,用好奇的目光看向门外的身影。
谢穆舟。
宁淼的视线和大家一样转移,心脏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被瞬间捏紧,他有些呼吸不过来,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
是小船,原来是小船。
不用介绍的,我认识他啊,他是小船。
谢穆舟出众的样貌引得班级里一阵窃窃私语,宁淼的眼睛也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他们的视线好像有几秒的交汇,但又很快错开了。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幻觉。
宁淼想。
这是与十二岁那时完全不同的、看起来冷冰冰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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