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奇缘

　　茶豆豆蜷缩在汽车后座的皮革座椅上，车窗外连绵的山峦如浪涛般匆匆闪过。已是下午三点的时间，为了提神醒脑，车载蓝牙里播放着鼓点密集的音乐。但茶豆豆和她的父亲茶安国面色没有丝毫的喜悦，因为这趟旅程的终点注定不轻松——茶豆豆的奶奶逝世了。
　　就在昨天茶豆豆刚刚完成小升初考试，背着书包兴冲冲地跑出考场，一眼锁定了考场外等待她的父亲。
　　茶豆豆冲冲跑去，站定在父亲身前，却见父亲茶安国脸上的神色如乌云笼罩。
　　“豆豆，爸爸跟你说件事……”
　　茶豆豆有些疑惑，担忧的看着缓缓矮下身来半蹲在身前的父亲，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沉默半响，茶父终是说了出来：“豆豆，奶奶过世了，就在今天早晨。”
　　“奶奶……过世……”这几个字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砸进茶豆豆心里。她的手紧紧的撰着书包背带，指节泛白。
　　上周通电话时，茶豆豆还和奶奶说考完试就回去过暑假，奶奶在电话里开心极了，笑着说要带她去摘桃子。
　　“我们这的狗血桃又甜又软，等豆豆回来了奶奶就摘给你吃。”奶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车窗外的山峦渐渐消失，一栋栋低矮的平房绿哇哇的菜地映入眼帘。
　　“也许是他们在唬我呢？”这样的想法持续到现在，即使过了一天，即使坐在回奶奶故乡的车上，即使即将到她熟悉的奶奶家。
　　茶豆豆还是不能理解，固执的认为只是同往常一样，待会下了车走几步路，到奶奶家门口，那个慈祥的老太太疼爱，自己的奶奶会如从前般，笑呵呵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欢迎他们的到来。
　　只是这次茶豆豆注定要失望了。
　　雨过后到处都是泥土的土腥味，地上散落着许多燃尽的红色爆竹残屑，与雨水混合成暗红的痕迹。
　　往日略显清冷的院子，此刻挤满了人。
　　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扰得豆豆有些头晕。
　　茶豆豆的叔叔茶安民头上盖着一块白布，身穿粗白麻衣，腰上系着灰黄麻绳来迎茶豆豆父女俩。
　　茶妈妈李明琴正在里屋和其他姑姑婶婶收拾奶奶的遗物。
　　穿上从白布里简略剪裁出的粗麻衣，盖上同叔叔一样的孝帕，茶豆豆不安的挠了挠头，想把孝帕从头上取下来，但被茶安国及时制止了，于是转而把长长的孝帕尾端撰在手里。
　　茶豆豆现在只有手里撰着些什么才能好过些。
　　茶安国还在同宾客们讲话，和叔叔一起招呼前来吊唁的乡里邻居和亲戚们，茶豆豆听到他们说奶奶走的很安详，是在梦里悄无声息的离开的。
　　茶豆豆坐在一旁依旧撰着自己长长的帕尾，目光茫然地扫过不太熟悉的亲戚们。
　　“也许不是他们在唬人，而是奶奶在唬人……一定是我总不来，惹奶奶生气了也说不定呢？说不定奶奶正在什么地方藏着悄悄看我呢……”
　　“爸爸，我到屋里去了！”想到这茶豆豆也不管茶安国听没听见，自己径直往屋里走去。
　　她得好好找找才是。
　　宾客正要叫住独自离开的茶豆豆却被茶安国拦住，“这孩子从小跟着她奶奶长大，前两年才因为读书的事接到我跟她妈身边，广东离咱这又远，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好不容易见面了待个几天就要走……”顿了顿茶安国和身边人接着说到：“她这是还没反应过来事呢，就随她去吧。”
　　宾客打着哈哈安慰道：“孩子还小，慢慢的自己就明白过来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斜斜的照进房间，光影被架着玻璃的木框划分成几块。奶奶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双手端正的摆在身体两侧，就那样静静的躺在床上。
　　一束阳光恰好落在奶奶的手上，茶豆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那只熟悉的手。
　　抚上奶奶粗糙的手，茶豆豆手背被太阳照得暖洋洋的，手心却是一片冰凉，不似往常的温热。
　　与记忆截然不同的触感，茶豆豆的心沉了下去。
　　“豆豆你怎么进来了？”茶妈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看着茶豆豆握着的手，李明琴赶忙来到茶豆豆身边，将已经冰冷僵硬毫无血色的手，从茶豆豆手中抽出来重新摆好。
　　“豆豆是来和奶奶告别的对吗？”茶妈妈蹲下身来，看着茶豆豆黑溜溜的眼睛认真询问道。
　　看着妈妈因疲惫眼下生出的淡淡青黑，茶豆豆没忍住红了眼眶，泪水不住的打着转，渐渐模糊了眼睛。
　　“……嗯。”茶豆豆点点头回应着，泪水随着动作湿润了眼睫。不想真的哭出来，茶豆豆赶忙仰天望向天花板眨了眨眼。
　　“好孩子不伤心，平时奶奶最疼你了，这会儿奶奶要是看见你哭该不安心了。”
　　“嗯……奶奶真的走了吗？真的离开我们了吗？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吗？”没忍住，茶豆豆终是一股脑问了出来。
　　李明琴知道这是茶豆豆第一次面对亲人逝世，还是一向最疼爱她养大她的奶奶心里正难受着，“豆豆，奶奶虽然离开我们了，但奶奶的爱和记忆会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所以你要变得更坚强更勇敢，这样奶奶才能放心。”轻轻拍了拍茶豆豆的头：“好了，妈妈还要收拾奶奶的东西，你自己和黑仔玩一玩。”
　　黑仔，是奶奶生前养的一只黑猫。自豆豆有记忆起黑仔就在奶奶家了，按猫界的年龄来算黑仔已经是一只老猫，但它的皮毛依旧水滑黑亮，身手敏捷不输青年猫咪，甚至更胜一筹。上一年回来时还听奶奶说黑仔在这方圆百里称王称霸，连最凶的大黄狗都怕它，似是印证奶奶的话，被呼噜得直眯眼的黑仔还抽空“喵嗷”的嚎了一嗓子，逗得豆豆和奶奶直乐呵。
　　话说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没有看到黑仔的猫影，也不知是不是又躲二楼阁楼柜子睡懒觉了，还是去找找吧。
　　奶奶家的二楼主要是放杂物的，这里有以前的旧书本旧玩具……有的是茶豆豆的，有的是茶安国小时候的。奶奶是个念旧的人，总不愿意卖掉或丢弃这些旧物，所以都留了下来。妈妈和姑姑婶婶现在只收拾了一部分房间，黑仔平时躲懒的屋子在最里边 ，暂时还没有整理出来。
　　微尘随着茶豆豆推门的动作飘飞翻浮，在夕阳下闪烁，像无数细小的精灵在空中跳跃嬉戏。
　　意料之外，柜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预示着黑仔已经几天没有光临。柜子的第二个抽屉半开着，里面是几本山川杂记。茶豆豆本想将抽屉合起关好，但抽屉两侧在里面卡住了，无法茶豆豆只好暂时将抽屉全部抽出来再放回去。
　　实木的抽屉有些重量，没了柜子的依托茶豆豆只能吃力的把抽屉放在旁边的桌上。这时茶豆豆才看到里面除了杂记书志外，角落还有个古朴的铜制圆盘物，蓝绿色的铜锈附着其上，细看之下依稀能辨认出上面雕刻了“山”字和花叶。
　　茶豆豆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布满铜锈的物件，指尖拂过上面模糊的纹路，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奶奶这是锣吗？可是看起来比我之前见过的锣都小。”小小的茶豆豆没有等奶奶回应，先自问自答了起来。
　　看见被豆豆小肉爪握着的镜子，奶奶笑呵呵的：“这可不是锣，这是铜镜。”
　　“铜镜？可是它都没办法照人，还没有锣照的清楚。”小茶豆豆垂着头，看着铜镜斑驳的蓝绿痕迹，确实是照不出自己的。
　　“这是因为铜生锈了所以照不出人来，来摸摸这里。”奶奶引着茶豆豆的手摩挲着镜子背面：“豆豆摸摸看，这上面是不是刻了山字，山的一角是不是还有叶子缀着。旁边是不是还有你最喜欢的小花，数数看一共有几朵……嗯一共有四朵。豆豆再摸摸看有没有羽毛的纹理。”
　　跟着奶奶感受着手里铜镜凹凸不平的花纹，茶豆豆不由得赞叹镜子的精美，又遗憾到这是一面锈迹斑斑的镜子。要是去了铜锈这镜子应该会更加好看才是。
　　后来茶豆豆知道了这是仿的战国时期的楚式镜——八叶四花四山纹铜镜。
　　当初自己还和奶奶约定一起去省博看真正的铜镜，只是最后不了了之，如今奶奶离世这个约定再也无法实现了。
　　细细端详手里的铜镜茶豆豆看的入迷，没有注意到角落一对绿森森的竖瞳紧紧盯着自己蓄势待发。
　　“啊！”惊呼一声，茶豆豆定睛一看原来是消失的黑仔不知从哪里窜出。
　　黑仔企图叼走镜子，一击不成，竖起全身的黑色短毛与茶豆豆对峙。
　　茶豆豆觉得奇怪，下意识将铜镜护在怀中，但黑仔显然没有放弃，紧了紧后腿，用力一蹬，再次向铜镜跃来。
　　在一人一猫因镜子展开争夺战时，茶豆豆怀中的镜子闪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刺得茶豆豆睁不开眼。
　　紧闭双眼感受到光芒暗淡下去，茶豆豆才缓缓抬起眼皮。
　　一个模糊的人影浮现在茶豆豆眼前，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有些佝偻着腰。茶豆豆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眼前的人没有消失，她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看到眼前的人还穿着上次端午道别时穿的蓝色轻衣，花白的利落短发。茶豆豆使劲眨了眨眼，望着她心跳加速——是奶奶。
　　刚刚还安详躺在家里的奶奶，现在好整以暇的站在茶豆豆面前，笑眯眯的看着一脸呆愣的茶豆豆。
　　“你还要呆多久？”问句从黑仔口中吐出来，茶豆豆呆呆地转过头，循声望去又是一怔。
　　黑仔怎么会说话呢？猫怎么会说话呢？还有奶奶，奶奶不是已经永远离开了吗？怎么现在又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
　　“奶奶真的是你吗？”茶豆豆哽咽着想去拥抱，但又怕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的幻觉。
　　奶奶笑着：“豆豆过来，让奶奶再抱抱你，奶奶已经好久没抱过你了。”
　　浅浅的眼眶兜不住豆豆眼里的一片汪洋，在得知奶奶逝世后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哭出来。茶豆豆啜泣着一头扎进这个等待已久的怀抱，紧紧拥住奶奶的身躯，脑袋埋在奶奶温暖宽厚的怀里。
　　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住的轻轻拍着孙女的后背安慰着。
　　“哼！”不满的声音从黑仔黑溜水润的三角鼻里喷出，尾巴一甩一甩，脑袋扭向一边不看豆豆和奶奶这里。
　　听到这声轻哼，乍然间茶豆豆似是想起了什么从奶奶怀里拔出头：“黑仔，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黑仔回过头斜乜着看了茶豆豆一眼，随即又将头扭到反方向去，只用一个圆不溜秋的后脑壳对着豆豆。
　　虽然黑仔没有直接回答，但是茶豆豆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黑仔，你刚刚一定说话了！我听见了！”
　　“哼！”黑仔不满地喷了个鼻息，“我当然会说话了，而且一直都会说，只是你们听不懂罢了。还有刚刚我要是不出声，你都回不过神来呢！”
　　微风拂过远处的山岗，树枝藤蔓摇曳仿若活物，没有一户人家，没有一袅炊烟；只有无际的山峦，无尽的绿，无边的树。
　　沉浸在重新见到奶奶的喜悦里，直到现在茶豆豆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奶奶家了，可是这里是哪？
　　“这是镜中界，”看出茶豆豆的疑惑，奶奶解答道：“这是八叶四花四山纹铜镜里的世界。”
　　“八叶四花四山文铜镜。”茶豆豆喃喃自语，这不是奶奶家的仿古铜镜吗？自己竟然在镜子的世界里！怎么会到镜子里来了？茶豆豆还是无法理解眼下的情况。
　　“山火来了！山火就要来了！”刚刚还沉寂的山峦，因这一声叫喊活跃了起来，无数生灵奔涌出来，开始载歌载舞。树木不断摇晃自己的枝叶，三两只原来树枝站稳爪子的，也被摇晃下来，但他们丝毫不慌，反而相继跃下参与到狂欢之中。
　　他们统一面向东方，雀跃着、期待着、沸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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