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关

　　27世纪八十年代，2682年。

　　“请不要忘记，我们曾拥有这样一片星空。”

　　冰冷的电子音从空中传来，与之同时，浓重的黑夜在地上层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幽蓝的穹顶和旋转的星云，明亮的碎星点缀在其间，整片天空如同辰火撞击起深湖，壮丽又孤寂。

　　陆硚刚刚收好银枪，抬头便撞上这样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梵高式星空。

　　不过眼下，陆硚对地上层的天是漆黑还是名画并无兴趣，他沿着全息屏光束投出的灯塔，逃也似的奔入地上层D区的吵闹街市。

　　“一碗馄饨，不加葱不加香菜。”

　　陆硚在一个熟悉的馄饨摊前坐下，照常要了一碗馄饨。

　　摊主是一个中年女人，年过四十，头发利落的挽在脑后，沾有油渍的围裙在暖黄的光下折出波纹。铁勺在大锅里轻巧的转动一圈，然后被抡出一道弧线，女人围裙下的亚麻色长裙摇曳晃动，停在了木桌前方。

　　摊主将馄饨放在陆硚面前的桌上，自然坐到他对面：“刚从神迹里出来？这次又去了哪？”

　　陆硚望着面前正冒香气的瓷碗，饱满的馄饨浮在热汤里，泛出勾人食欲的粉白色。他低头啜了口汤，含糊道：“十八世纪，第一缕蒸汽出现的时候。”

　　“你修正它了吗？”摊主继续问道。

　　陆硚摇摇头：“并没有。”

　　“那今天的馄饨怎么样？”

　　“一如既往的好吃。”

　　于是，女摊主微笑着起身，再次回到烧满热汤的大锅前。不知是因为陆硚夸赞的那一句好吃，还是因为他说自己没有对十八世纪的历史进行修正，摊主嘴角上扬的弧度维持了很久。

　　也或许，那只是在期盼下一个即将来临的客人而已。

　　在27世纪后期，对历史的修正早已是一个常态概念。中管署的高层提出了对未来的决策——修正平行时空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的神迹，以改变未来结果，创造出最理想的第二世界，然后带领所有人去往被修正过的、完美的平行时空。

　　中管署的X署长将这个计划命名为：

　　Humanity-wide Retrospective Program。

　　全人类回溯计划。

　　简称HRP计划。

　　当年这个决策在群众里，以七比三的压倒式优势被通过，如浪潮般卷席了二十七世纪的开端。

　　当然，这些决策人里，有九成都来自地上层。

　　作为一个原生的地下层人员，陆硚一度在这项计划推行了十年后才听说“修正历史”四个字。

　　被中管署的官员找上门时，陆硚的第一反应就是疑惑，然后坚定的来了一句：

　　“我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是吗？”一名中管署的官员打开档案本，举在陆硚面前，“我并不这么认为，如果按照旧法规定，你至少要在监禁处待到老死。”

　　陆硚满不在乎：“旧法已经过去了两个世纪。”

　　那时候还没有地上层和地下层的分别。

　　“按新规也是一样的。”那名官员继续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为自己曾损坏地上层和地下层之间的分界碑而忏悔，在监禁处待满一百九十年……”

　　“我选第二个，”陆硚果断道，“我选第二个。”

　　他并不想在监禁处待满两辈子，一百九十年啊，骨头都化成一堆磷酸钙粉末了。

　　更何况，地上层与地下层的分界碑向来形同虚设，那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不知被多少小孩撒过尿，又被多少人当过脚蹬子。陆硚只是在那块石头上按过一次烟而已，大概是两三年前，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中管署的人不会因为一块若有若无的石头曾被当做烟灰缸而找上门来。陆硚看似有两个选择，其实根本别无选择。

　　“第二个选择是来到中管署，成为一名修正员。你将获得一份中管署的编制，一张地上层的原生户籍纸，免除监禁处的惩罚。”

　　这听起来很不错。不仅能免除不知真假的惩罚，还能获得一份政府的编制。

　　从那天起，陆硚正式成为了一名历史修正员。

　　但他并没有要承诺中的第二项——一张地上层的原生户籍纸。

　　“那只是一张纸而已。地上层的人会因为一张纸就把我视为同级的人吗？不会的。而且，我并不想再多丢一次垃圾。”

　　官员收回那张户籍纸，默认了陆硚的说法。他将一枚带有编号的铁标放在陆硚手中，温和的笑了一下：“陆硚同志，欢迎加入中管署。我叫江双岸。”

　　东君拂却千山过，隔风又映江双岸。

　　“很好的名字。”陆硚说。

　　后来江双岸带着他去中管署入编，踏进那座地上层A区的中心建筑时，陆硚由衷地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我加入中管署？为什么要我来做修正员？

　　江双岸的回答是：“你太合适了。”

　　合适，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词，看似回答了，却又什么都没有回答。就像现在，陆硚翘腿坐在喧闹的街市里，囫囵吃着一碗热气氤氲的馄饨，他就觉得很合适。

　　没有具体的原因，这种合适只是来自陆硚的主观感受。

　　一碗馄饨很快见了底，陆硚几乎是舔着碗沿把汤也喝干净。

　　其实陆硚并不饿，只是这种狼吞虎咽的进食让他觉得踏实，尤其是在从神迹出来之后。

　　神迹即是平行历史时空，进入神迹是需要代价的。在神迹里待的越久，做出的行为越多，与那里的联系便会越深，与之同时的，与现实的契合力就会减弱。

　　当与现实的契合力完全消失时，修正员将永远的与现实分离，弥散或沉溺在神迹中。

　　陆硚曾一度很害怕这件事，虽然他只是一个偶尔按时打卡，工作的稀松二五眼的修正员，但他还是很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突然从现实消失。

　　于是每次离开神迹，他都会来到这里，吃上一碗馄饨，然后再四处闲逛。

　　这里是地上层D区最底层的地方，也就是整个地上层的最底部。昏暗的灯光笼罩着整个D区，嘈杂的街市完全融入其中。猪肉铺的师傅在砧板上作画，卖力挥动砍刀，大片的猪肋骨瞬间变成小方形，木质的砧板上留下错落的痕迹；两个大爷不只从何时开始争夺一个矿泉水瓶，吵的面红耳赤，直至一个新的瓶子出现，才结束了这场纠纷。

　　扔下瓶子的男人站在原地，浅灰色风衣在风中扬起，暖黄的暗光落在眼上，像是在眼里笼了一片碎星。

　　“陆硚！”江双岸挥了挥手，朝前方跑过去。

　　这么一跑，风衣高高飘起，活像一只浅灰色的扑腾蝴蝶。

　　“我就知道在这八成能遇见你，”江双岸搭上陆硚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你知不知道，我从昨天被扣在中管署加班到现在，累死我了快。”

　　“怎么每次加班的都是你，你是不是欠了中管署的钱？”陆硚扒拉下江双岸的手，“你是要勒死我吗，站直了……”

　　“操，你手上有油，全擦到我衣服上了！”陆硚望着白衣服上五个透明的指印，对始作俑者说：“我要告诉尘哥，你吃完饭又不擦手。”

　　在刚遇见江双岸的时候，陆硚曾一度以为他是一个温和的小青年，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才惊觉——其实江双岸更像一条披着羊皮的疯狗，而且狗链子只牵在一个人手里。

　　那个人叫尘风过。

　　果然，一听到陆硚要和尘风过告状，江双岸麻溜的掏出纸巾，一边擦手一边狡辩：“意外、意外，这种偶尔一次的小事就不用告诉他了。”

　　“你待会准备去哪？”

　　陆硚指了下旁边的贩鱼摊子，直勾勾的盯着水箱里正在吐泡的鲤鱼：“我看中最旁边那条了，可以买回去红烧一下。”

　　江双岸点头附和：“可以再加一点青椒入味。”

　　两人三言两语安排好鲤鱼的归宿，由陆硚去摊子前将鱼买回来，装在塑料袋里拎着回家。

　　陆硚住在地下层B区，这是他从母亲那里继承过的唯一遗产。其实中管署给他分配过地上层的房子，但陆硚拒绝了，他觉得那种少了油烟味和吵闹的、空旷的大房子，实在不适合他来住。

　　陆硚不喜欢太过于安静的地方。

　　走到分界碑前时，江双岸手里提着一袋不知什么时候买的青椒，叼着一根苏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不回去陪尘哥了？”陆硚问。

　　江双岸左手两指夹着烟，吐出细细的烟圈：“晚点再回去。”

　　陆硚没有问为什么，只点了点头：“行，回去把鱼……”

　　视线触及到身后的一道黑影，陆硚突然止住话头。

　　江双岸：“怎么了？”

　　陆硚一声不吭，只望着后方。

　　江双岸疑惑的扭头，一句“见鬼了吗”还没问出口，手里的苏烟就被人夺了过去。

　　陆硚这时才出声：“尘哥。”

　　尘风过冲他笑了下，以示问好。然后目光转向旁边呆若木鸡的江双岸，盯着他看了一会：“回家。”

　　最后，江双岸被尘风过拉着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把那一袋青椒抛给陆硚：“记得加青椒入味！”

　　陆硚接住飞来的塑料袋，摆摆手：“知道了。”

　　前方，尘风过将半截苏烟含进嘴里，继而转过头对陆硚轻声道：“天晚了，快点去吧。”

　　快点去，而不是快点回。

　　陆硚笑了下，用口型无声道：“我知道了，谢谢尘哥。”

　　回到地下层B去后，陆硚并没有着急于对鲤鱼开肠破肚，而是先把它倒进水缸里养了起来，然后来到地下室，敲响了一扇破旧的铁门。

　　铁门慢慢打开，露出内里的电梯。

　　很少有人知道，陆硚家的地下室联通着地下B区的通天电梯入口。

　　“一路顺风。”

　　在陆硚按下关闭键后，电梯又缓缓闭合，随后快速的上升。

　　电梯内，那个被陆硚按下的空白键正泛着蓝光，那是所有按键中最高的一个，也是最显眼的一个。在二十七世纪，这种电梯按键只通往一个地方。

　　随着快速的上升，地下层的光影飞速后退，地上高层的灯红酒绿也逐渐消失，一切的声音都开始变的虚无……终于，当天空中全息投影的星空也被越过时，电梯停了下来。

　　陆硚到达了地上层的最顶端——

　　天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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