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学

　　韩明海。我小学毕业班的同学。学校大队委。那时候我名字里带『明』，老师点名的时候发现了，乐了，说以后小韩是大明，小赵是小明，你俩明明如月。

　　她接着就啪嗒啪嗒往下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然后说这寓意不好，而且自己不喜欢跟我被一起提及。
　　我被背得一脸懵，老师也尴尬在讲台上。

　　过了一会儿我反应过来这是讲给我听呢，火冒三丈，站起来说那可以不叫明明组合，叫厉（利）害（海）组合。
　　她瞟了我一眼，明显不服，说凭什么你的名字放前面。我说我们赵家祖上做过皇帝呢，怎么就不能放前面。
　　她拔高音调说，大清都亡啦就别惦记您内大宋了，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我说那你想怎么办吧，把海放前面，能有什么好谐音。
　　她说，海狸。
　　我说我不当狐狸！
　　她说海狸不是狐狸。
　　是吧，挺可爱的小女孩。

　　嗯，她也不喜欢我。
　　我和韩明海互相看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我记恨她聪明，没错我还是记恨她聪明，她太聪明了，奥数题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两个人去参加比赛，都没拿奖回来，只有她让老师失望了。
　　她记恨我跟老师关系好，其实是误会，因为当年那个老师在追我姑姑……没错后来这老师是我姑父……

　　但偏偏就总是被人一块儿提起。
　　通常是以下这种情况：你就不能学学韩明海让老师省点心！你看看人家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我上课看小说翻漫画，乏了就趴桌上看天上的云。
　　小韩在认真学习，笔记模范得能拿出来当艺术展品。
　　英语书法比赛，老师派我俩去考试，我好写的那只钢笔没墨了，只能硬着头皮用开了花儿的笔尖，不出意外考得一塌糊涂，老师捶胸顿足后悔放我去参加。我蹲在角落自闭，她路过的时候抖了抖自己的证书，我气得牙根痒痒。

　　然后我跟韩明海当时负责包干区的拖地工作。在池塘里洗拖把的时候，她都要绕远到另一个点。我把她拦下来，说喂你干嘛讨厌我。
　　她说那头的水干净你看不出来吗。
　　我说我只看出来了你讨厌我。怎么了敢做不敢当啊好学生。我哪里得罪你了。
　　她忿忿不平地扬起拖把溅了我一身水，说我最看不起你们这种关系户，有什么了不起的拽的跟二五八万一样。
　　那个洗拖把的点是用来洗毛笔的。回去以后墨迹洗不掉被骂了一顿。然后我就打电话给我姑哭，说让你男朋友离我远一点，我喜欢的人因为这个狗东西讨厌我。

　　然后我姑就来劲儿了，说哪个小男孩儿，哪个哪个，快讲！
　　我不讲，她就搁那儿挠我痒痒。我痒得受不了了，跟她说是韩明海。她说这个名字很好听诶，小伙子帅不帅。我说是女的！女的！女的！
　　我姑就跟我神秘莫测地乱笑。

　　后来也不知道他俩说了啥，反正姑父就后面一律把我当透明人处理。我安心了，去找韩明海解释。韩明海不好意思，第二天给我带了瓶可口可乐。我宝贝兮兮的，舍不得喝，留到放学后在公交站台开罐子，结果路上晃得太厉害了，一瓶可乐撒了一大半，她在旁边笑得幸灾乐祸。

　　如果我们还在一个初中，我大概率会喜欢上韩明海。韩明海当年比我高5公分左右，我们是当时班上唯二戴眼镜的人。她扎高马尾，练过几年舞蹈，喜欢抬着下巴看人。我在作文里写她侧面看上去像蜡笔小新，被她发现了，又不理我了。

　　怎么被发现的，因为这篇作文被贴出来了。我狡辩，我说写的不是你，你乱生什么气。
　　她说长眼睛的人都知道你写的是我。我说我没有，你瞎说，你冤枉我。
　　那时候她看着我冷笑，说作文标题是最好的朋友。除了我你根本没朋友，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有可能是我。

　　拍毕业照应该跟韩明海站在一起的。但是摄影师喊321的时候，她说她要在第一排，不然不拍。老师看了一下人数，说行，就让她去第一排了。然后让我往里面站。我说我就不，我就站这儿。
　　然后就是那张奇葩的毕业照。我顶着寸头站在最左边，中间空出来的距离正好站一个韩明海。韩明海盘腿坐在第一排前面，斜着眼睛看镜头。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我们没笑。
　　后来也不知道韩明海去了哪里。我的家乡那么小，我见到过很多人，却一次都没见过韩明海。

　　有一年回家跟姑父谈这事，姑父说小韩不是南京人，没办法在这里读初中。她回户籍地了，没见过是正常的。我说她是哪里人啊，姑父说，宁夏。
　　我说，哦，宁夏。宁夏。那是回族人吗？
　　他说不是，是汉族。
　　然后我松了口气。还好，是汉族人。

　　2014年读书日那天老师教我们叠千纸鹤，说要把自己的愿望写在千纸鹤里，然后用一句诗去描述这个愿望。我很不务正业的那时候，写的是环游世界。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毕业以后人数下降，我们的教室被改成了老师办公室。我问姑父千纸鹤还挂在那儿吗，他说在的，我说能不能给我。他说好。

　　15年我把千纸鹤拿回来，一张一张展开，想要找小韩的梦想。我觉得只要我们在同一条路上走，总有一天我能再见到她。
　　那时候大家的目标都很朴素，老师，警察，医生，飞行员。我们班有45个人，我只找到34只千纸鹤。我很害怕里面没有韩明海那一份。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她说她要成为医生。后面跟着的诗句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可能早就知道我会偷看。

　　所以你能想象我在大学同学名单里第一次看到跟她很像的名字出现在眼前时我有多开心吗。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小韩到底还是回到我身边了。我看着同学的时候会这样想。青春作伴好还乡。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明海。只不过想的并不那么频繁。那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办公室里。白窗子，蓝帘子，她穿着黑白校服斜靠着柜子帮老师改作业。我作为转校生去报道，老师拉过她的袖子给我解释，这是韩明海，我们学校的少先队大队长，有什么事可以找她。我跟她吵过最多的架，也一起闯过很多祸。我们拿着拖把在大冬天拖地，后来结冰滑倒了无数学生。我不知道她生气的是我把她比作蜡笔小新，还是因为我否认最好的朋友是她。
　　我只是突然很想韩明海。

　　我毕业过很多次，光小学就毕业了不止一次。来到一个学校，停一段时间，然后去下一个地方。学校像客栈和旅店，同学是隔壁的房客。见过，打过招呼，但不熟。这是自己选的，不要认识，不要熟悉，最好名字和脸都别对上。不然一定会舍不得。我从小就学会了不要跟同学成为朋友。有了牵挂离开的时候反而畏手畏脚。一旦有了舍不得的感受会让我变得不像自己。
　　韩明海不一样。韩明海跟前面提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在心里笃定我们会待一起很久。好像会天长地久地这么斗下去。但其实她是所有人里陪我最短的那个。

　　如果知道她有生之年不会再回到南京，当年的我会走过去跟她说，韩明海，我要给你写同学录，给我一张纸，我会这么说吗？
　　明明其实挺好听的，海狸也比厉害更可爱。我不会敷衍地写一帆风顺，写百事可乐，不会把手机号故意写错，不会说我没有□□，不会留一个错误的邮箱。我会老老实实告诉2014年的韩明海，我最喜欢的歌是中午午睡前那个版，但我不知道叫什么。
　　最喜欢看的书是我们俩午睡时候偷偷溜到图书馆一起看的每一本。相对于草原更喜欢海因为你的名字里有海。但如果你告诉我你是宁夏人我会说我喜欢草原。
　　我们的关系那一栏不要写好朋友，也不要写同学，因为我们是死对头。所有的老师提到我都头疼，提到你都微笑。
　　最喜欢的饮料是百事可乐，因为比较甜口。也因为你喜欢可口可乐所以我坚决不要喜欢。
　　最喜欢的食物是食堂四块钱一份的盒饭里那一小块鸡排。你跟我说外面的更好吃要给我带一块，可是我至今都没吃到。
　　韩明海，这些都是我想告诉你的。
　　韩明海，我很想念你。

　　我只是很想念韩明海。但我不知道该跟谁说，因为我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人认识韩明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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