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请全体一阶居民至阳光区等待探险者一星小队返回地堡，注意，全体居民此次停留在阳光区时间不计日光时。再次重复，全体居民此次停留在阳光区时间不计入阳光时。”随着机械女声在地堡中响起，一阶中的贫民开始躁动，密密麻麻的人开始有条不紊且快速穿过狭窄幽暗的走廊拐进亮堂堂的阳光区。
　　最先到的人不自觉用手挡了一下眼睛，又暗暗懊恼自己好像浪费了一束阳光。然后静默走向阳光区最深的地方，一方面好让后面的人顺利进来，谁都不想浪费宝贵的阳光。
　　另一方面，他也想试试爷爷说的在阳光下漫步到底是什么感觉，可惜的是，这里并没有爷爷说的小狗小猫小鸟小草和大树。算了，爷爷也没跟他说小猫小狗那些到底是什么样子，毕竟爷爷也没见过。不过能这样已经是奢侈了，他甚至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和小时候收到爷爷攒了一年半工时换到的那套绿色粗布套装一样，爷爷说那叫幸福。现在爷爷不在了，缓步在阳光下不要阳光时的感觉，让他想起了爷爷。
　　爷爷说一套一年工时就可以换到了，那是当时最好的布料，虽然贵了点，但是可以穿好久，真是可以穿好久，当时穿袖子要往上卷好几圈，裤腿也是，而且腰巨大，是奶奶在裤腰上缝了扣子，另还裁了爸爸唯一一件有左腿的裤子做了腰带才能勉强穿牢。至于原本一年工时就可以换到的一套，还多花了半年工时，是因为绿色是稀罕的颜色，大概只有二阶的官才有的穿，可爷爷说绿色是生命的颜色，代表生生不息，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活。
　　爷爷总是知道很多，像绿色代表生命，因为树是绿的,高大，粗壮；爷爷也会教他几句朗朗上口的短句，爷爷说那叫诗，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具体多久，比新纪纪年还要久远，爷爷最常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爷爷说月亮是亮亮的圆盘，发着冰冰凉凉的白光，爷爷又说月如钩，发着清清淡淡的黄光。爷爷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事，虽然他也没见过，但说起来总是绘声绘色。

　　他是不想见月亮了，这地堡铜墙铁壁，只有阳光区能让地表的光透进来。像口井，给人希望又让人觉得逼仄。阳光时每个月晒太阳都不够，自从他成年，爷爷奶奶主动走向消亡，照顾妈妈和独腿爸爸的重担只能他一个人担着，阳光时怎么能浪费在看月亮上呢。
　　之前妈妈和独腿老爸总是劝他成年找姑娘登记组成家庭，有了血脉之后他们还可以帮忙分担照顾孩子的压力，等孩子成年，他们就像爷爷奶奶那样找二阶里的官然后走向消亡。他跑断腿才找了二阶里的官要来申请，申请自己不要登记，自己要一个人照顾父母，等创造不了价值就一家人一起消亡。父母骂他糊涂，觉得他离谱。他反而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他每天都很痛苦，大家每天干活换成工时去换衣食住行，好像苦难如空气，而大家习惯了呼吸。
　　可他细细咀嚼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样的短句，他从未出过地堡，从未见过月亮，可他体会到了月亮的凄冷孤独，体会到了地表上家的召唤。有时他迫切想要冲出地堡，有时他觉得周围的苦难如混着沙砾的空气，呼吸之间，硌得他难受，卡得他生疼。登记又怎么样呢，她不懂他的疼，只觉得两个人的工时太少。他也奇怪，她麻木到连疼都没有，像个怪物。还要生下一个小怪物，供养那个小怪物，还要为此献祭自己的双亲。想到这，又开始硌得慌。
　　他又开始想爷爷了。
　　他就这样一边想一边走，偌大的阳光区，也不知道妈妈和独腿的老爸在哪，午休的时间他为了多些工时去清理地堡入口，听到广播立马过来。双亲午休时间应该也不会离扩建地堡的工地太远，所有劳动力都要去扩建地堡，也不知道地堡要建成什么样。

　　当初老爸的腿就是在某一次扩建地堡的时候被坍塌的巨石砸中了左腿，等工友们想方设法把老爸的腿救出来的时候，那条腿已经废了，只有薄薄一层皮连着两截腿，看得请来的医生直摇头。医生吞吞吐吐表示只能把坏腿切了，但是成功率不高。条件有限，切了也不一定能活。是妈妈一锤定音让医生切了腿，然后抽时间守着老爸，把自己的份例水给老爸简单擦洗。因为医生说会发热，要擦洗，擦洗干净些有可能发热不会太严重。医疗条件条件有限，医生留下三天的消炎药，但是没收取工时，爷爷奶奶感恩戴德。后来老爸发热烧了五六天，主神赐福，活下来了。
　　独腿老爸醒的时候，妈妈哭得伤心难过又痛快，后来听独腿老爸说，他知道自己腿是一定保不住了，腿没有了，他也不打算活了。但是醒来的时候看到连小不点的嘴都干的冒火星子，自己身上这辈子都没那么干净过，旁边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突然又想活了。妈妈后来去找医生咨询了，一开始医生说完全没办法，他当初也只是想死马当活马医，手术做得粗糙，能醒过来已经是谢过主神，而且也不是切了腿就可以高枕无忧，后半辈子有可能会出现不可控的后遗症，等到那一天，他也是无能为力。耐不住妈妈苦求，告诉她可以装人造人的腿，只是需要很多工时和贡献值，尤其是贡献值，没有贡献值就算有工时也换不上，如果有足够的贡献值，甚至可以不要工时。

　　可是一阶居民想拿到贡献值多难啊，家里经历了很久很久的长吁短叹。

　　人群中有几个孩子很打眼，仔细看你就会发现他们显然比其他人显得生机勃勃，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比日光还亮。
　　一个身穿深蓝色牛仔服的女孩兴冲冲地问:“你们说是发生了什么事啊，这个时间应该要休息，一小时后还要去扩建地堡呢。”一边说，一边用脏兮兮的手去拉扯旁边一个女孩，手掌中褴褛的布料随着女孩的动作在空气里飘荡，仔细看，上面还带着暗红发黑的血迹。
　　“你可悠着点吧，我的好魅儿，手上的伤刚包好，乖点哈。”枫玲看着拉着自己胳膊晃呀晃的小祖宗只觉得古灵精怪的姑娘更像是皮猴儿，结实又闹腾。偏偏这丫头是个小太阳，让人总想纵着。
　　“枫玲，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比你还大两个月呢，有那么不让人省心吗。我韩女侠可坚强着呢，一点小伤，不足挂齿。喂，吴真，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男生正看着魅儿的包扎出神，突然被点名“是……”。
　　“看吧，看吧，连吴真都这么说。”
　　“是这次应该听枫玲的。”“吴真!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这是小伤，运岩石的时候不小心划的，枫玲已经帮我包好了。过几天应该就可以活动自如，虎虎生风的那种。”
　　“魅儿，今天应该会发放这个月的维生素和消炎药，等拿到了把我的那份给你，这两天你还是小心一些，不然发热了不好。”
　　“徐玄，别啊。每个月消炎药和维生素就那么点儿……”
　　魅儿话音未落
　　“还有我的也给你。”
　　“我的也是。”
　　枫玲、吴真双双出声打断了她。
　　徐玄继续道:“信你丫的小伤，这个包扎血都透了。等领了消炎药去医疗站那里重新包一下。”
　　魅儿听罢，一脸苦相，救助似的望向吴真，吴真开口:“这次听徐玄的。”
　　魅儿仰天长叹:“我的工时啊～!”
　　枫玲看着魅儿要皱在一起的脸忍不住好笑到:“好魅儿，今天到阳光区不要阳光时，你赚了。”
　　魅儿闻言默默加快脚步，虽然也快不了多少。吴真、徐玄、枫玲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徐玄小声开口道:“枫玲，魅儿那个手是你给她包扎的吧，伤咋样？”
　　枫玲回道:“估计挺深的，水又少，只能简单清理一下然后包起来。希望没伤到骨头。”
　　长久的沉默后吴真出声:“要是深的话要连续几天吃消炎药，我们几个这个月的消炎药也不够，不知道医疗站还有没有。”
　　徐玄回应:“等到医疗站再看吧，实在不行，去黑市看看。”
　　沉闷的气氛笼罩在几个少年之间，让魅儿长长吸口气又重重呼出去，开口道:“你们能不能盼我点好，我们去阳光区不计入阳光时，这好事，应该是一星小队带好消息回来了，不要扫兴好不好。”
　　几人沉默不语，几分钟后陆续进入日光区，阶梯座位上已经快要坐满了人，吴真远远瞧见一小块挨着的座位，招呼着几人快速过去。
　　徐玄坐在座位上又弹起，向日光区的另一个入口张望，嘴里喃喃道:“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一星小队的成员，尤其是队长，威风凛凛啊。”
　　吴真紧随其后:“真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进探险小队。”
　　魅儿开口:“你们可不能鸟悄进探险小队不带我，我韩女侠也要匡扶大厦之将倾!”
　　枫玲一听魅儿说话就觉得脑瓜子突突的，扶额打断到:“好像从来没有一阶里的人进过探险队，而且现在探险队也是突然有一天，就带了好消息回来，然后慢慢成了我们重回地表的希望。可是探险队成员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组成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徐玄听完，亮晶晶的眼睛突然灭了，在阳光下也显得灰蒙蒙。但是没一会就又亮了起来，坚定道:“只有重新回到地表我们才能结束这种生存状态。”
　　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在很多很多年后跟后辈谈论年轻时的他们，这一幕会是一切的起点。当然，也包括大名鼎鼎的韩魅儿会因为包扎需要工时而仰天嚎啕，彼时的韩魅儿大概会心里暗戳戳撕烂某人的嘴，因为真上手还不知道被撕的是谁。算了，魅儿总是大度的。
　　人们看到两队穿着深绿色制服的军警，荷枪实弹从另一个入口排列整齐跑步进入日光区，在某一点分流向两片坐席区，在坐席区前站定。原本躁动的人群在军警来到眼前时彻底安静下来，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军警的威慑下也能迅速挪挪屁股，挤出一些位置，让一些没有位置坐的人把屁股扎进人堆。可是人还是太多，阳光区迎来了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挑战。这也忙坏了军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只能尽量把人都安排进阳光区。这样做有极高的风险发生踩踏事故，但是上级要所有一阶居民都要在阳光区等待。不知道有多少军警心里开始骂骂咧咧，但是坐不下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没位置的站着，最终人群只能在座席区前站着，一圈围一圈，军警们跟篱笆桩似的站在最外圈，勉勉强强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好奇的居民开始踮着脚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偶有目光相接“你知道发生了啥吗？”“不，我不知道。”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一个昏暗的房间，一群人透过监视器观看日光区的人头攒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太久了，我们牺牲了那么多探险小队，依靠主神的力量，我们终于迎来了重回地表的希望。”
　　“长官，我们终将重回地表”一个年轻的男声恭敬回应，随即犹豫道“探险小队们……的牺牲，真的不跟他们说吗？”
　　“不能说!”一个年青的女声提出意见:“依靠主神的力量，我们很早就推算出地堡内外已探明的水源总有一天会枯竭，从那时开始，我们不惜人力扩建地堡，就是为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维护住地堡的平稳，他们已经努力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们要顶着自己的压力完成我们的任务。”
　　年轻男生带着点哽咽:“师父，可是12支探险小队就回来一□□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心血，他们的生命!12支啊，149个人，就那么牺牲在地表，这对他们不公平!”
　　沉默片刻，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黎明，你不能只仰视和平视，你要明白这个时代到处都在牺牲，少食缺药，根据数据来算，我们的后代会越来越羸弱。探险小队会牺牲，我们也会牺牲，一阶的人也会，但是一阶的人才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你好好想想。”
　　年青女生道:“长官，教导不善，请责罚。”
　　苍老的声音突然有点轻松:“只有你才能教出这样的孩子，他只是太年轻了，给他点时间就好。黎明，你需要快些成长。我老啦，这些事太多，你师父需要帮手。”
　　黎明不明白但乖巧:“是。”
　　机械女声提醒道:“一星探险小队已在内门外做好准备，请选择是否开始。”
　　苍老声音的主人此时向前走了两步，显示器昏暗的光撒在他脸上，让人瞧见他霜白的鬓角，眼周也有些皱纹，但是好像也没有老到想象中那个程度。大抵是经年累月的操劳挖空了他的精气神。
　　“神侍有回应吗？”长官问道。
　　“主神恩赐我们一场配合。”机械女声回答。
　　“好，神侍先去，劳动主神给予困苦的人们一丝向阳的希望。还有，黎明，这次你来主持，不光要关注神，更重要的是用你的眼睛看看一阶的人。”
　　日光区渐渐安静到能听见呼吸声，又安静到仿佛能听见一阶居民整齐划一的心跳声。八大神侍就在安静至极的情况下赤脚缓缓步入阳光区空旷的中心，端庄的神侍心里大概也要来一句‘*****，好烫’。
　　古朴典雅的素圈在雪白的脚腕上，随着脚步有节律的晃荡，既端庄又妖娆，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罗裙摇曳在光芒下，地面上便盛开出层叠的花。视线上移，窄袖短衣。腰肢儿在马甲线和人鱼线的雕刻下，反着莹莹的光。仔细看，神侍们和普通一阶居民最大的区别不是服饰，而是裸露在外的肌肤。健康和惨白的区别，匀称的肌肉线条带来的力量感，那种蓬勃的生机。
　　若是没有神明，她们也可以是另一种希望。
　　待神侍站定，黎明也赶到了日光区入口。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人衣衫褴褛。哪怕看到了八大神侍，有些人的眼睛也是没有多少神采。还有些人，缺胳膊少腿，可在人潮拥挤的阳光区，他们的座位显得格外宽敞。
　　黎明知道，他会给这些人带来一个里程碑似的希望。
　　黎明整理一下自己的窄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金属腰带，长长的腰带一环扣一环，松垮垮卡在黎明腰胯之间，金属扣头闪着晶亮的光，像蛰伏在暗处的蛇。蛇尾懒懒垂下，压住了黎明的裤裙。只不过由于频繁的训练和任务，他也是没一条好裤子了，但是也还算干净。今天穿的裤子完整度比较高，只是裤腿上有那么几道破口。emmmmmm，凉快。
　　深吸一口气，不太好闻。黎明便走向深处，一边气沉丹田一边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是黎明，子夜之后的黎明。今天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对大家带来的负面影响，我先给大家道歉。”
　　子夜在监控室里，气的牙根痒痒。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能靠谱点？在这干啥呢？交朋友吗？等他出来让他深蹲，500，不，5000个!深呼吸，保持镇定……
　　黎明继续说到:“作为歉意，在这场里程碑似的欢迎会结束后，我和八大神侍给大家演练一套历史很久的古武，并且把修炼方法告诉大家。现在，让我们迎接主神的到来!”
　　子夜继续在监控室因为口腔恶疾继续磨牙。听得长官在屏幕前默默祝黎明好运。
　　八大神侍莲步轻移，好像在进行一种仪式。裙摆无风自动，混着阳光，真似神的光辉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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