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局·浮世欢

　　"青黛姐姐快醒醒！尚宫局的人往东偏殿去了！"
　　沈青黛被小宫女菱角摇醒时，嘴里还叼着半根咸菜。春末的晨雾裹着槐花香从窗缝里钻进来，在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上凝成水珠。浣衣局的青砖地泛着潮气，昨夜洗坏的八条云锦褥子还湿哒哒挂在竹竿上，像群垂头丧气的贵妇人。
　　"慌什么，尚宫局查的是西六宫私藏巫蛊，咱们东边浣衣坊能有什么..."话没说完她就咬到了舌头。昨日给李美人送衣裳时，可不就顺手往她妆奁里塞了包椒盐酥？
　　菱角急得直跺脚："可是姐姐上个月往司膳房偷的面粉，还藏在第三口酸枝木箱底！"小丫头声音尖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尚宫姑姑最恨私开小灶的，去年翠微姐姐偷煮红豆汤，可是被罚去刷了三个月恭桶！"
　　沈青黛一个鲤鱼打挺跳下通铺，赤脚踩进浸满皂角水的木盆里。水花溅到菱角脸上，倒映着窗外渐近的灯笼光晕。十指翻飞间扯开箱笼，那袋精白面正压在王公公的绛紫襕袍下——上个月替他补好这件五品官服时，老太监许她半袋面的报酬。
　　"劳驾让让。"她抄起面袋往菱角怀里一塞，转身就把晾衣竿上的褥子扯下来往地上一铺。尚宫局众人推门而入时，正撞见个挽着双螺髻的姑娘跪在满地狼藉里，举着铜熨斗往云锦上招呼。
　　领头的秦尚宫眉心朱砂痣跳了跳："这是在做什么？"
　　"回姑姑的话，昨夜暴雨浇湿了李美人的褥子。"沈青黛仰起沾着皂沫的脸，瞳仁清亮如三月杏花酿，"奴婢想着云锦最忌曝晒，拿炭火烘又怕燎了金线，索性用熨斗隔着湿布慢慢熨。"说着掀开最上层褥子，下头果然垫着浸透的棉布。
　　秦尚宫伸出戴着鎏金护甲的食指，在尚带余温的褥面上划过："倒是个伶俐的。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青黛。"
　　"青黛..."秦尚宫突然俯身凑近，狐疑地嗅了嗅，"怎么有股椒盐味？"
　　菱角怀里的面袋倏地滑落半寸，沈青黛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时窗外忽传来扑棱棱振翅声，一团雪影撞破窗纸直冲进来，不偏不倚落在秦尚宫高耸的牡丹髻上。
　　"嘎！偷吃！偷吃！"太后最宠爱的白鹦鹉扑腾着翅膀，喙上还沾着半块豌豆黄。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趁这当口，沈青黛拽着菱角闪到墙角，抓起面袋就往灶间跑。庑房梁上悬着的腊肉在晨光里泛着油光，她一脚踩上柴堆，掀开梁柱暗格就把面袋往里塞。转头却见菱角盯着灶台直咽口水——昨夜和面用的陶盆里，还留着三枚圆滚滚的包子。
　　"姐姐说好要教我包三笑包子的..."小丫头眼泪汪汪。
　　沈青黛抄起包子往她嘴里一塞："教你个头！这节骨眼上..."话没说完自己先咬了一口。面皮蓬松如云，虾仁混着荠菜的鲜香在舌尖炸开，烫得她直哈气。
　　突然院外传来少年清越的嗓音："好香。"
　　菱角的包子"啪嗒"掉在地上。沈青黛从灶台后探头，只见朱漆月亮门前立着个雪青锦袍的少年。晨雾在他玉冠上凝成细珠，腰间蹀躞带缀着七颗墨玉，每颗都雕成呲牙的貔貅。最要命的是那张脸——眉似裁云，眼含秋水，偏生嘴角噙着抹顽劣笑意，活脱脱话本里走出来的纨绔郎君。
　　"七殿下万安！"外头呼啦啦跪倒一片。
　　沈青黛手一抖，剩下半个包子骨碌碌滚到少年皂靴边。七皇子萧珩弯腰拾起，饶有兴致地端详这枚月牙状的面点："三笑包子？"
　　"回殿下，这是奴婢家乡的小食。"沈青黛额头抵着青砖地，鼻尖几乎蹭到对方靴尖的银线云纹，"一咬鲜汁四溅是'开怀笑'，二品回甘绵长是'莞尔笑'，三尝余韵不绝是'会心笑'..."
　　"哦？"萧珩突然俯身，带着沉水香的气息拂过她耳畔，"那若是咬到砂砾崩了牙，该唤作什么？"
　　沈青黛猛地抬头，正撞进对方促狭的眸子里。七皇子指尖捏着半片贝壳，正是她今晨和面时不慎混入的。朝阳从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将他半边脸映得金红，像尊镀了慈悲相的玉观音，偏生那抹笑比灶膛里的火还灼人。
　　"回殿下，那叫...叫..."她咽了口唾沫，"叫'哭笑不得'。"
　　萧珩突然放声大笑，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他随手将贝壳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明日辰时，送二十个这样的包子到重华宫。记住，要能哭能笑的。"
　　沈青黛蹲在御膳房后墙根下数蚂蚁时，月亮正巧卡在飞檐上的嘲风兽嘴里。二十个三笑包子整整齐齐码在竹篮里，裹着三层油纸还压了块热乎的汤婆子。可问题在于——重华宫在玄武门东，浣衣坊在白虎门西，中间隔着整整二十七道宫墙。
　　"姐姐真要翻墙？"菱角攥着她的裙角直打颤，怀里抱着从马厩顺来的麻绳，"上个月采薇姐姐私会侍卫，就是被羽林卫当野猫射下来的..."
　　"谁说我要翻墙？"沈青黛从袖中摸出块油纸包的芝麻糖，掰成两半塞进菱角嘴里，"记不记得王公公说过，御膳房每日卯时三刻往各宫送膳？"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送膳的乌木马车果然碾着青石板来了。车帘忽被夜风吹起半角，露出半截绣着银螭纹的袍角——七皇子萧珩为躲淑妃宫宴纠缠，竟在御膳房尝鲜整夜，此刻正裹着狐裘在车内打盹。六匹枣红马打着响鼻，车辕上斜插着赤底金字的"御"字旗...
　　沈青黛屏息缩在墙角的夹竹桃丛里，眼看着掌勺太监掀开食盒查验翡翠虾饺——那蒸屉腾起的热气在黎明前格外显眼。

　　就是现在！
　　她猫腰窜到车底，双手攀住车辕横木。竹篮用腰带牢牢捆在背上，硌得后腰生疼。马车突然疾驰起来，颠得她差点咬到舌头。风里飘来太监尖细的抱怨："...淑妃娘娘非要吃现杀的鲥鱼，害得咱家三更天就蹲在太液池..."
　　话音未落，车身猛地一沉。
　　"什么人？！"侍卫的刀鞘"当啷"磕在车辕上。
　　沈青黛的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头顶传来衣料摩擦声，有人掀开了车帘。晨露顺着车底板滴在她鼻尖上，混着股清冽的沉水香——这味道今早在浣衣坊闻到过！
　　"陆统领何必大惊小怪。"七皇子懒洋洋的声线贴着车顶传来，"许是昨儿暴雨冲垮了石阶，震得车轱辘松快些。"
　　被称作陆统领的人冷哼一声："殿下倒是体恤。"
　　沈青黛突然想起这声音的主人。三日前替丽嫔送衣裳去昭阳殿，正撞见羽林卫统领陆沉舟在训斥手下。那人眉骨有道寸长的疤，看着像是被弯刀划的，说话时喉结会不自然地颤动，据说是在北疆战场落下的旧疾。
　　车轮碾过第七道宫门时，她背上的竹篮突然发出"咯吱"轻响。最上层的包子被颠开个小口，椒盐香混着虾仁鲜味直往上窜。陆沉舟的坐骑突然喷了个响鼻，前蹄重重踏在青砖上。
　　"停车！"
　　沈青黛的心跳快得要蹦出喉咙。陆沉舟的皂靴"咚"地落在车辕旁，剑穗上的墨玉珠子擦着她耳畔划过。就在他俯身的刹那，七皇子突然掀开车帘："陆统领，你剑柄上沾的是不是胭脂？"
　　陆沉舟动作一滞。沈青黛趁机松手滚进路旁草丛，竹篮撞在肋骨上闷哼出声。马车继续前行，她听见七皇子带着笑意的声音飘在晨风里："...听说丽嫔娘娘最近爱用螺子黛画远山眉..."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沈青黛才敢探出头。菱角给的宫道图早被汗水浸得模糊，只能依稀辨出重华宫在东三所。她拎着竹篮钻进月洞门，冷不防撞见口青瓷大水缸——映着朝霞的水面突然冒出串泡泡。
　　"噗！"
　　沈青黛倒退三步。缸底缓缓浮起个湿漉漉的脑袋，鸦青长发贴在瓷白的脸上，唇色比御花园的芍药还艳。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水，露出眼尾泪滴状的红痣："姑娘可见着我的金蟾了？"
　　"蟾、蟾蜍？"沈青黛盯着他半敞的雪缎中衣，隐约看见锁骨下方有道狰狞的旧疤。
　　"是啊，昨儿从太医院顺的。"美人从缸里爬出来，哗啦啦带起一池碎金，"说是泡酒能治梦魇，结果这小畜生咬破钱袋跑了。"他赤脚踩在鹅卵石上，脚踝银铃叮当作响，腰间玉牌刻着"太医院苏"。
　　沈青黛突然想起宫里传闻：太医院有位擅制毒香的苏太医，最爱穿着中衣在荷花池钓乌龟。她默默把竹篮往身后藏了藏："奴婢还要去重华宫送膳..."
　　"重华宫？"苏太医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耳垂，"姑娘身上有乌羽藤的味道。"
　　沈青黛僵在原地。昨夜熨衣裳用的熏香，确实是李美人赏的西域香料...
　　"这味道与曼陀罗花粉相克。"苏太医指尖掠过她袖口，沾了点不知何时蹭上的黄粉，"若遇上火烛..."他忽然轻笑，呼出的热气拂过她颈侧，"会炸得像年节的烟花呢。"
　　没等她回过神，远处突然传来尖叫声："走水了！"
　　浓烟从东南角腾起，火舌舔着重华宫的琉璃瓦。沈青黛拔腿就跑，竹篮里的包子跟着乱跳。绕过影壁时与捧着脸盆的小太监撞个正着，椒盐粉洒了满襟。等冲进偏殿，只见七皇子好整以暇地坐在罗汉床上，面前摆着二十个空碟子。
　　"迟了半刻钟。"萧珩屈指敲敲案几，袖口露出半截缠着金丝的红绳，"包子呢？"
　　沈青黛喘着气掀开油纸，整个人如坠冰窟——竹篮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翡翠虾饺，半透明的面皮裹着粉红虾仁，正是御膳房今早的特供。
　　火盆突然爆出个火星子。沈青黛袖口的黄粉遇热即燃，火苗"噌"地蹿上房梁。萧珩抄起茶盏泼过去，反被热浪逼退三步。混乱中有人破窗而入，寒光凛凛的剑锋擦着她鬓角划过，削断一截烧焦的头发。
　　陆沉舟剑柄上的墨玉珠子砸在她额头上："细作！"
　　"陆统领好大的火气。"萧珩用折扇挑开剑锋，顺势将沈青黛拽到身后，"这是本王新得的厨娘。"
　　"厨娘带着太医院的毒粉？"
　　"这是李美人赏的乌羽藤。"沈青黛突然开口，举起袖口烧剩的残片，"苏太医说遇曼陀罗花粉会炸..."
　　话没说完，房梁上传来熟悉的扑棱声。太后那只白鹦鹉撞开窗棂，嘴里叼着只金蟾，不偏不倚砸在陆沉舟剑鞘上。金蟾"呱"地吐出枚玉扳指，咕噜噜滚到沈青黛脚边——内侧刻着"昭勇将军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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