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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线之上的旧梦
舷窗外,连绵雪山如沉睡的银龙,褪去耀眼的白,在天际线上蜿蜒成一道朦胧的剪影。飞机正穿过云层,下方,城市的钢铁丛林显露出轮廓,像一片无声蔓延的黑色潮水,带着某种侵略性的力量,即将吞没这归来的旅人。
林浅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隔绝这扑面而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压迫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残留着一小块模糊的、早已干涸的酥油茶渍——那是五年藏区岁月留下的、带着温度的印记。凛冽的高原寒风似乎还萦绕在耳畔,混杂着青草、牦牛与寺庙桑烟的气息,粗粝却纯粹。然而此刻,机舱循环系统送来的,却是熟悉又刺鼻的都市味道——尾气、香水、人群混杂的气息。她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浅淡的阴影。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她周围交织、碰撞,她像溺水者渴望浮木一般,试图在这混乱的感官体验中,为自己寻找片刻的安宁。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机舱,掠过一排排座椅和乘客模糊的侧影。视觉从雪山到都市的急速切换,让她的思绪也如同被扯断的线,凌乱地飘散开来。多想再沉浸于藏区的回忆片刻,那段日子,艰苦,却有着近乎透明的简单和纯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带着对过往的不舍。
就在这时,目光无意间滑落,像被无形的磁石吸附,定格在邻座女孩摊开的财经杂志封面上——顾南。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眼神却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深邃,仿佛藏着看不透的漩涡。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随即,一股冰冷的电流从指尖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被强行压抑、封存的记忆,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轰然将她淹没。
是图书馆窗边洒落的、被切割成碎片的阳光,和他敲击键盘时专注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发梢柔和的光晕,也让她听见了自己如小鹿乱撞的心跳。
是出租屋里窒息的争吵,每一句脱口而出的话都变成伤人的利器,他决绝转身离去的背影,像慢镜头在她眼前定格,冰冷地刺穿了她的心脏,留下一个空洞的窟窿。
是父亲被调查时电话那头冰冷的声音,天旋地转,整个世界轰然崩塌的眩晕与无助。是机场里,她隔着人潮,望着他的方向,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只剩下一片灰暗……
还有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工地导流洞突然渗水,浑浊的泥水不断上涨,所有人都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陈默总工沉着指挥,将自己的安全帽用力扣在她头上时,那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动作,和长辈的沉稳与关怀,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驱散了她心中部分寒意。远处寺庙悠远的钟声,穿透雨幕,一下下,沉稳地敲击在她记忆深处……
这些画面走马灯般急速闪过,每一个都牵扯着心脏,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浅下意识地摸向脖颈,指尖触碰到那枚小小的、黄铜转经筒吊坠的冰凉。五年前,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和满身的伤痛,逃离般地踏上那片高原。初到藏区,格格不入,茫然无措,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与内心的痛苦交织,几乎将她击垮。是央金喇嘛送她的这枚转经筒,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那低沉规律的嗡鸣声,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带来片刻安宁。是陈默总工像父亲一样,拿着图纸,戴着老花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导,将她从一个只会躲在象牙塔和父亲羽翼下的女孩,一点点锤炼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工程师。在雪域高原的风沙与烈日下,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坚韧,学会了在绝望中重新寻找站起来的力量。
可此刻,顾南的照片像一把钥匙,轻易打开了她以为早已尘封的过去。那些刻意回避的情感,在这座熟悉的城市上空,再次苏醒。泪水终于挣脱束缚,无声地滑落,滴落在膝盖上摊开的项目报告封面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绪。她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尖锐的悲伤里,身体微微颤抖,双手无意识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女士,需要毛毯吗?”
空乘温柔的询问声像一根针,戳破了她的情绪气泡。林浅猛地回神,带着一丝惊醒后的茫然,慌乱地抬手,用手背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泪痕,动作急促而狼狈。接过毛毯时,她瞥见了自己右手虎口处,那层因常年握笔、翻阅图纸而磨出的薄茧——这是另一段人生,在她身上留下的,更深刻的烙印。
那层薄茧,带着粗糙的质感,是过去五年无数个日夜与图纸、仪器为伴的证明。它提醒着林浅,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到挫折只会哭泣、躲在父亲身后的女孩。雪域高原的风霜,不仅刻在了她的皮肤上,也融入了她的骨血里,塑造了一个更坚韧、更独立的灵魂。
可这份坚韧,在触及“顾南”这个名字时,依然显得如此脆弱。她以为时间是良药,能治愈一切伤口,抚平所有褶皱。但现实却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原来有些人和事,早已深深刻入骨髓,即使努力封存,也总会在不经意间被触动,掀起惊涛骇浪。过去的甜蜜与痛苦,如同光与影,交织缠绕,构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谢谢。”林浅低声道谢,接过毛毯,将自己裹紧。毛毯的柔软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她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象,也不再去看那本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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