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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阶
晨雾未散,青石镇东街的“济生堂”药铺后院已传来碾药的声响。
林秋生蹲在青石槽前,握着药碾子的木柄,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粝泛红。铁碾轮在石槽里滚动,将晒干的川乌根碾成细粉,紫褐色的药渣沾在他的袖口上,混着晨露的湿气,在粗布衣衫上洇开一片深色。
“磨个药也磨不利索,你是没吃饱饭还是骨头软了?”
柜台后传来王掌柜沙哑的嗓音,伴随着黄杨木算盘的噼啪声。林秋生没抬头,只是手上力道加重了些,碾轮滚过川乌块时发出沉闷的挤压声。他知道掌柜的脾气,若是回嘴,今日的饭食怕是又要减半。
“辰时前磨不完这筐,今日的黍米饼就喂狗。”
王掌柜的紫铜水烟壶在青砖地上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烬簌簌落下,混着晨风里的湿气,飘出一缕呛人的烟味。林秋生眼角余光瞥见掌柜那双浮肿的眼皮微微掀起,浑浊的眼珠盯着他,像是盘算着什么。
他没吭声,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后院晾晒的药材在晨风里轻轻晃动,三十六个柏木药架上铺满了忍冬藤、紫苏叶和晒干的陈皮。林秋生昨日采回来的石斛还堆在墙角,叶片边缘微微发黑,掌柜一早见了便骂骂咧咧,说这药材品相差,卖不上价。
“待会儿去老君山再采些新鲜的,若是再带回来这样的次货,这个月的工钱扣一半。”
林秋生闷声应了,心里却盘算着昨日在山里见到的怪事。
老君山的山道湿滑,春末的雨水将泥土浸得松软,林秋生的草鞋踩在青苔上,几次险些滑倒。他背着竹篓,手里握着一根粗树枝当拐杖,小心地拨开茂密的蕨丛。东麓的山坳里有片野三七,他前几日才来过,今日再来,却觉得山里的气息有些不同。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铜锈味。
他皱了皱眉,循着气味拨开一丛凤尾蕨,腐叶堆下露出一角青绿色的金属。林秋生蹲下身,用树枝拨开落叶,发现那竟是一块嵌在泥土里的青铜台阶,表面刻着繁复的云雷纹,边缘处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
“这是……?”
他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突然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中指被台阶边缘的铜锈划破,血珠滴在纹路上,竟像是被吸进去一般,眨眼间消失不见。
整座山忽然静了一瞬。
风停了,鸟雀的啼叫声戛然而止,连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林秋生心头一跳,猛地抬头,却见老君山顶的云雾骤然翻涌,青紫色的烟霭自山巅升腾而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一滑,跌坐在腐叶堆上。手中的青铜阶残片不知何时已沾满了他的血,锈迹剥落处,露出底下清晰的古篆——
“贰万玖仟柒佰陆拾肆”
暮色四合时,林秋生背着半篓石斛回到药铺。
铜锈片被他藏在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隐隐发烫。他推开后院的门,王掌柜正站在晾药架旁,手里捏着一株晒干的忍冬藤,浑浊的眼珠盯着藤蔓上的纹路,像是在琢磨什么。
“回来了?”掌柜头也不抬,嗓音沙哑。
“嗯。”林秋生低低应了一声,将竹篓放在墙角。
“石斛呢?”
“采得不多,东麓的岩缝塌了,进不去。”
王掌柜终于抬头,浮肿的眼皮下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盯着林秋生看了半晌,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塌了?还是你偷懒?”
林秋生没吭声,只是低头整理药材。掌柜的烟袋锅在青砖上敲了敲,火星溅在少年的草鞋上,烫出一个焦黑的痕迹。
“今晚把地窖里的陈皮翻晒一遍,若是让我发现有一片霉了……”
他没说完,但林秋生知道后果。
子时的梆子声远远传来,青石镇的灯火早已熄灭,唯有济生堂的后院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林秋生蹲在地窖里,借着微弱的灯光翻检着陈年陈皮。霉斑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色,他伸手拨开一片,却发现底下的木箱缝隙里渗出一缕黑线,像是活物般蠕动着,钻进陈皮的纹路里。
他心头一跳,猛地缩回手。
铜锈片在怀里突然发烫,烫得他胸口生疼。他掏出来一看,那青铜残片上的云雷纹竟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纹路如蝌蚪般游动,重组,最终凝成一行新的古篆——
“拾阶者,替骨成灯”
地窖的铁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王掌柜提着白灯笼站在门口,浮肿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指甲缝里渗出的黑线如活蛇般扭动着,爬向林秋生的脚边。
“好奇会折寿啊,小子……”
晨雾未散尽时,林秋生已蹲在济生堂后院的青石槽前,握着药碾子的木柄缓缓转动。铁碾轮碾过槽底的川乌块,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昨日从老君山采回的药材还带着山间的潮气,碾碎时渗出紫红色的汁液,在晨光下泛着铁锈般的光泽。
"手脚这般慢,今日的黍米饼就别想了。"
王掌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伴随着紫铜水烟壶磕在青砖上的脆响。林秋生没有抬头,只是将碾轮压得更紧了些。掌柜的脚步声停在身后,油光发亮的袍角扫过他的草鞋,鞋尖上还沾着昨日山道上的泥痕。
"昨日采的石斛呢?"王掌柜的烟袋锅敲在药柜上,震落几缕积年的药尘。
林秋生这才放下碾子,从竹篓里取出几株石斛,根须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东麓的岩缝里生的,品相不错。"
掌柜的眯起浮肿的眼皮,枯瘦的手指捏起一株,对着晨光端详。石斛的茎秆饱满,叶脉间隐约泛着青金色的光晕,像是被什么浸染过一般。
"倒是比往常的强些。"他哼了一声,将石斛丢进铜秤盘里,"不过晒得不够干,分量轻了。"
铜秤的星标微微晃动,最终停在三钱七分的位置。林秋生盯着秤盘,总觉得今日的铜秤有些古怪——星标的银钉似乎比往常亮了些,映着晨光,竟泛出淡淡的青铜色。
"发什么愣?"王掌柜的烟袋锅又敲了过来,"去把地窖的陈艾翻出来晒晒,申时前完不成,今晚就别想吃饭。"
林秋生低头应了声,转身朝地窖走去。怀里的铜锈片隐隐发烫,贴着胸口的位置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应一般。
地窖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林秋生点燃墙上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地窖里堆满了麻袋和樟木箱,角落里还摞着几坛泡着蛇蝎的药酒。
他走到最里侧的架子前,搬下一捆捆陈年艾草。艾叶早已干枯,但指尖触碰时,却有种异样的滑腻感,像是沾了层看不见的油脂。
"奇怪……"他低声自语,凑近灯下细看。艾草的叶脉间竟隐约浮动着细小的纹路,像是极浅的刻痕,排列成某种古怪的图案。
怀中的铜锈片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烫得他胸口生疼。林秋生慌忙伸手去摸,却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找什么呢?"
王掌柜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惊得他手一抖,油灯差点摔在地上。掌柜的不知何时已站在地窖口,浮肿的面皮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窝深陷,像是被什么抽干了精气一般。
"没、没什么,"林秋生稳住心神,"就是觉得这艾草有些潮,怕是生了霉。"
王掌柜的视线落在他手上,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霉?"他慢悠悠地走过来,枯瘦的手指捏起一片艾叶,对着灯光端详,"济生堂的地窖,从来不会生霉。"
话音未落,艾叶突然在他指间自燃,腾起一缕青紫色的火苗。火光映照下,林秋生清晰地看到掌柜的指甲缝里钻出几丝黑线,如活物般扭动着,迅速爬满了整片艾叶。
"砰!"
地窖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木箱上。林秋生猛地转头,却见最底层的樟木箱竟自行弹开了一道缝,箱内渗出暗红色的液体,缓缓在地面蔓延。
王掌柜的脸色骤然阴沉,烟袋锅重重敲在木架上。"滚出去!"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活人,"今日地窖不用你收拾了!"
林秋生不敢多言,匆匆退出地窖。直到关上厚重的木门,他仍能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东西在爬动……
午后的济生堂迎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林秋生正在前厅整理药屉,忽听门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抬头望去,一位身着赭色短打的货郎正倚在门框上,脖颈间挂满琉璃小瓶,瓶中毒虫的节肢敲击瓶壁,发出有节奏的叮咚声。
"店家,收不收龙胆?"货郎的嗓音沙哑,草帽压得极低,只露出半张布满鳞状瘢痕的脸。
王掌柜从柜台后抬起头,烟袋锅在算盘上敲了敲。"几年的?"
"百年往上,"货郎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刚从老君山北麓挖的,新鲜得很。"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布包裹,层层揭开后,露出一株通体泛着青金色光晕的龙胆草。林秋生瞳孔微缩——那龙胆的根须竟如活物般微微蠕动,须尖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货郎的视线扫过林秋生,突然定在他胸前。"小兄弟,"他低笑一声,"你身上有股子……熟悉的味道。"
铜锈片在衣襟下剧烈震颤,烫得林秋生几乎站不稳。货郎的目光太过锐利,像是能穿透布料,直直看到那块诡异的铜片。
王掌柜突然重重咳嗽一声,烟袋锅敲在柜台上。"龙胆我收了,"他冷冷道,"不过价钱得按市价的七成。"
货郎收回目光,咧嘴笑了。"成啊,"他慢悠悠地说,"不过……我得再加个条件。"
他从腰间解下一盏青铜灯,灯座上的云雷纹与林秋生怀中的铜锈片如出一辙。"这灯,换你店里的一样东西。"
王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什么东西?"
货郎的指尖划过龙胆草的根须,沾起一滴血珠,轻轻抹在灯芯上。"你地窖里……那箱'陈艾'。"
黄昏时分,林秋生蹲在后院井边冲洗药材。铜锈片仍贴在胸口发烫,但比起午后的剧烈震颤,此刻已平静许多。
他回想着货郎那盏诡异的青铜灯,灯芯处燃着的分明不是火苗,而是一缕不断扭曲的青紫色烟雾。更古怪的是,当货郎提起"陈艾"时,王掌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最终竟答应了这笔交易。
"林家小子!"翠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煎药房的帮工姑娘提着木桶走来,桶里盛着刚煎好的药渣。"发什么呆呢?掌柜的说这些药渣得埋到后山去,说是……"她压低声音,"'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林秋生接过木桶,药渣还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腥甜的气味,像是腐败的血液混合了某种香料。他低头看去,发现药渣中竟混着几片未燃尽的艾叶,叶脉间爬满了细密的黑线。
"你今日别去后山了,"翠姑突然说,声音有些发抖,"我晌午看见……看见李铁匠的尸首漂在河里。"
林秋生手一抖,木桶差点脱手。"李铁匠?他不是前几日还好好的?"
翠姑的脸色苍白。"捞尸人说,他天灵盖被掀了,脑髓……"她咽了口唾沫,"脑髓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正说着,后院突然刮起一阵阴风。晾药架上的忍冬藤无风自动,所有叶片齐刷刷转向地窖的方向。林秋生怀中的铜锈片再次震颤起来,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
"拾阶者……替骨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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