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心录

　　说起这天界，那真是个顶顶气派、顶顶规矩的地方。寻常仙家想象中，大约便是九重天阙金光万道，三千宫殿瑞气千条，终年仙乐缥缈，异香馥郁。事实上，也差不离。玉阶雕栏，飞檐画栋，巡逻的天兵披坚执锐，往来的仙官衣袂飘飘，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肃穆与疏离，仿佛连笑一笑都要先掂量掂量是否合乎天规。

　　这天界的规矩，比凡间帝王家的还要繁复森严。从高居凌霄宝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帝，到各部院司殿执掌一方权柄的大员，再到那些奔走于四方、处理些鸡毛蒜皮杂事的小仙小吏，一级压着一级，一丝一毫也错乱不得。行走坐卧，言谈举止，皆有仪轨法度。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上官，或是哪个糊涂蛋办差时出了纰漏，轻则贬斥下界，重则打入天牢，更有甚者，直接削去仙骨，打落凡尘，永世不得翻身。

　　在这众多肃穆庄严的殿宇之中，司命殿算得上是格外沉闷肃杀的一处。此殿不似别处那般金碧辉煌，反而透着一股子陈旧的墨香和幽微的烛火气。殿内高阁之上，密密麻麻存放着无数卷宗玉简，从凡人生老病死、轮回转世的命格簿，到天界诸神的功过是非、仙门秘辛，无一不录，无一不存。据说，每一笔记录落下，都牵动着冥冥之中的因果线，半点篡改不得。

　　司命殿的仙官，大多也是些不苟言笑的老古板，整日埋首于故纸堆中，核对着一行行蝇头小字，仿佛多说一句话，都要耗费掉不少仙元似的。

　　然而，就是这么个万年不变、枯燥乏味的地方，近来却也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氛。并非是哪位大神打翻了醋坛子，或是哪家仙子闹出了风流韵事，而是下界凡间，出了一桩接一桩的怪事。

　　一种名为“地泣”的异象，毫无征兆地在九州四海蔓延开来。起初，只是边陲之地偶有土地龟裂，草木失荣，报上来的折子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只当是寻常的地动山摇罢了。可渐渐地，情况愈演愈烈。先是大江大河的水色变得浑浊腥臭，鱼虾绝迹；随后是各地牲畜躁动不安，瘟疫横行；再后来，竟连人心也受到了影响，许多地方的凡人变得暴躁易怒，争斗不休，甚至出现大规模的癔症，自相残杀。

　　一时间，下界怨声载道，恐慌蔓延，无数祈求上苍垂怜的香火愿力，如同沉重的阴云般汇聚到天界，压得众仙都有些喘不过气。连带着司命殿那万年不变的沉闷空气里，也多了几分焦灼与不安。

　　这日，殿内值守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仙官，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根细长的玉签，拨弄着一盏明明灭灭的魂灯。灯火幽微，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更显晦暗不明。旁边一个新来的、梳着双丫髻的小仙娥，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排玉简，忍不住好奇地凑近了些。

　　“李爷爷，”小仙娥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稚嫩，“您说这‘地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好吓人呢听闻好多地方都闹得不得安宁了。”

　　那被称为李爷爷的老仙官，动作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望向殿外翻滚的云海，那里似乎也能隐隐看到下界透上来的、一丝丝不祥的灰黑之气。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唉，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这世间之事，有因必有果。”

　　小仙娥眨巴着大眼睛，更是不解：“因果？什么因果呀？”

　　老仙官放下玉签，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说起来，这倒让老夫想起了一桩尘封多年的旧事”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什么禁忌，“那是差不多五百年前了吧。”

　　五百年前？小仙娥屏住了呼吸，连擦拭玉简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对她们这些寿元漫长的小仙来说，五百年并不算太久远，但足以发生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五百年前，天界曾出过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老仙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似敬畏，似惋惜，又似恐惧。“其人姓谢，名知非，道号‘烛阴’。”

　　“烛阴天官？”小仙娥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号，她似乎从未在任何典籍或长辈口中听说过。

　　“是啊，烛阴天官。”老仙官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那可真真是个惊才绝艳、光芒万丈的人物啊！听说他飞升之时，不过百余岁年纪，一入天界，便技惊四座。无论是仙法道术，还是经文典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尤其是一手独创的‘心痕术’，据说能勘破人心幽微，抚平世间戾气，甚至能与天地万物产生共鸣，通晓其语。当年，便是天帝也对他青眼有加，认为他假以时日，必成天界栋梁。”

　　小仙娥听得入了迷，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哇！那这位烛阴天官一定很厉害吧？后来呢？”

　　“后来”老仙官的语气猛地一沉，脸上的追忆之色瞬间被阴霾取代，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后来便是盛极而衰，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啊？”小仙娥惊呼一声，“他他做错了什么？”

　　“做什么？”老仙官冷笑一声，眼神变得锐利而复杂，“卷宗上记载得语焉不详，只说是他‘擅动地脉，窥探天机，妄图扭转天规，悖逆天道’，险些酿成灭世大祸。但具体是如何擅动地脉，如何扭转天规，却讳莫如深，一笔带过。”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小仙娥耳边，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过老夫当年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仙吏，倒是听到过一些私底下的传闻。”

　　小仙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出。

　　“传闻说烛阴天官并非是要颠覆天道，而是他发现了某个惊天的秘密，一个足以动摇整个天界根基的秘密！他想将真相公之于众，却触动了某些大人物的利益，这才被罗织了罪名，设计陷害”

　　“什么秘密？”小えない忍不住追问。

　　“嘘！”老仙官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继续道，“具体的，谁又说得清呢？只知道，那件事闹得极大，整个天界都被惊动了。无数仙神联手讨伐，最终在凡界的无妄海畔，将他围住。”

　　“那结果呢？”

　　老仙官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结果？还能有什么结果？天帝震怒，亲自降下法旨，判了他一个‘魂灭’之刑！”

　　“魂灭？！”小仙娥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煞白。魂灭，那可是天界最严酷的刑罚！意味着形神俱散，魂飞魄散，连一丝真灵都不会留下，彻底从这天地间抹去痕迹，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魂灭。”老仙官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寒意，“据说当时天罚降下，雷霆万钧，无妄海都被染成了血色，无数怨魂哀嚎自那以后，‘烛阴’谢知非，便彻底成了天界的禁忌。他的名字，他的事迹，甚至他那一脉独特的‘心痕术’，都被刻意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老仙官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殿外那翻涌的云海，以及云海之下那片多灾多难的凡间大地。“如今这‘地泣’频发，处处透着诡异，倒让老夫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烛阴天官研究的那些与地脉、与人心、与天地平衡有关的东西。若说这两者之间，毫无关联，老夫第一个不信。”

　　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唉，只盼着是老夫杞人忧天吧。若是那位真的那这天地间，恐怕又要掀起一场滔天浩劫了”

　　小仙娥听得心惊肉跳，手脚冰凉。她再看向那殿外看似平静的云海，只觉得底下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深渊和汹涌的暗流。

　　烛灭星沉，故人已逝五百年。

　　可这看似秩序井然的天界，这灾祸频发的凡间，似乎都在预示着，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有些被强行掩盖的真相，终究是要重见天日的。

　　风雨，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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