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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符阿符,今天我们一起去山中给神明上香吧!”
身着鹅黄棉袄的女孩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冻梨、冬枣、桂圆,还有其他花花绿绿的许多水果。
她眉眼洋溢着雀跃之色,几步跳到阿符身边,这样提议道。
“不去。”
“为什么呀——”女孩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以后还去吗?我记得你之前最喜欢北次山的那位神明了,不仅为他上香,还为他修修补补……”女孩叹口气,眉眼耸拉着。
“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阿符正在堆雪人。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淡淡地掀起眼皮,道:“没什么,就是不想去了。”
“前几日我去山中看了那位神明,他的手不知被谁给砍断了,洒落了好多玉石屑……”女孩嘟嘟囔囔。
闻言阿符一愣神。
女孩却没再说了,眼光全都被雪人吸引了去。
雪人就快要成型了,她揉出来的雪人身体圆滚滚的,上小下大,长得极为标致。且都是寻的干净无尘的雪,雪人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污秽。
寻常人堆雪人都是和三两玩伴一起堆,九里村还没有沦陷之前,她见过不少孩童在雪地里堆雪人,他们笑嘻嘻的,是很快乐的样子。
可阿符不是。她不许自己和她一起堆雪人,而且眉眼沉沉,虽看不出她的情绪,但至少不算是快乐的样子。
女孩以为阿符在为那件事自责,便对她说:“阿符不用伤心。郡守要我们陪葬,你根本没有义务带我们走,可你还是救了我,不是吗?”
阿符看向她:“我不想救你的。”
三月前,清和的郡守公子被一个猎户女给杀死了。郡守大发雷霆,想要府邸上的所有妻妾为他陪葬。
二十七人,就只有她们两个逃了出来。
那日太凶险了,女孩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她将那篮冬枣放到地上,走近阿符,最后直接抱住了她。
阿符的手一顿,身子微微僵住了。
“谢谢你,阿符。”
“谢我做什么,我没想救你的。”阿符说。
“哎呀,我知道啦。”女孩眉眼弯弯,笑着重复道:“你不想救我的。”
“我……”
“阿符就不能唤唤我的名字吗?阔别这么久,你该不会不记得了罢?”见阿符蹙眉认真地想着,女孩噗呲一声笑了,“我是贺小梧,小梧桐呀!”
阿符不肯唤,看着她不说话。
“阿符的话相比之前真的少了好多哇……”
小梧感慨了下,却没有生气,她认真地说:“我很感激你,那么多人中你偏偏选中了我,还带我逃了出来。”
她又笑起来,恍然大悟似的。“哦!我知道阿符为什么不肯去给神明上香了。我们遇上这么大的困难,神明都不肯显灵,还给他上什么香呀!”
“阿符很厉害,阿符不仅是自己的神明,还是小梧心中的神明。所以哪,阿符要对自己这个神明好一点。”小梧牵起她冻得有些发紫的手,呵一口热气,继续道。
“等天气暖和些再堆雪人,好不好?”
阿符轻轻点头。
小梧见状笑道:“我就先回去了,你说我都回来半个月了,阿父阿母还是担心我出门。前两日郡守也死了,清和郡还来了个新长吏,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哦,对了!”小梧将放在地上的那篮冬枣递给阿符,嘱咐道:“你和你阿父一起吃,等我阿母空下来做了好吃的,我再来给你送。”
……
小梧走后,阿符拍拍手,定定地看了眼还未安上鼻子眼睛的雪人,提着冬枣就往屋里走了。
那雪人在她走后往前挪了一下。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怎么。
阿符的家是个再简陋不过的茅草棚,里面天光黯淡,看不清屋里的陈设。寒风吹来,纸糊窗户便噼里啪啦地一顿响。
“咿呀——”
男子喑哑的吃痛声传来,越往里去,就越是清晰。
像是没听见似的,阿符面色如常地走进里屋,撑着手肘坐在桌前发呆。
那算不上是个正经桌子。陈旧的木箱倒置过来,四寸大小,上面铺了一层干燥的草席,便勉强是个桌子模样了。
但这个木箱做成的桌子还是矮了一截,因此她撑在上面并不舒服。
“咿——呀——”还在继续,并且愈来愈大,到后面竟还有一丝哭腔。
阿符皱皱眉。
晦气。
做什么把这屋子搞得像座坟墓。
“娘嘞,我好痛好苦哪……”阿符破门而入,那躺在床榻上的男人顿时噤声了,见到她之后只敢暗暗地叫着。
“我的腿……好痛……”
阿符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又在发什么疯?”
男人仍在继续。
见状,阿符转过身,踮脚将放在高处的竹筒和骰子摔给了男人。
“别叫了。”
男人猝然睁大了眼睛,眼白覆盖大片眼珠,仿佛一只正在猎食的兽类。他眼疾手快地把竹筒塞入怀中,生怕她抢走。
这是她的父亲,是九里村远近闻名的赌鬼祁山,阿符对他的习性了然于心。
往常他像这般大声喊叫的时候,只要给了他竹筒,他便会立马安静下来、开始摇他的骰子。
但今日似乎不行。
祁山怀揣着竹筒,只欢欣两秒就忍不住了。他瘦弱的身体俯在腿上,额头上出了大片的汗,最后竟是呜呜咽咽地直接哭了出来。
他就只是瘸了只腿。卫公子还为他请了清和上好的医者,也用了上好的膏药。已经康复许久了。
照理来说,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难道是冻的?
“很冷吗?”阿符问。
祁山紧咬双唇,慢半拍地摇摇头。
“伤口复发了?”
他依旧摇头。
“酒馆的李掌柜来讨钱了?”
“……”
“又被赌坊那群人给打了?”
“……”
男人似乎是痛得受不住了,初开始还摇头,后面就说不了话了。
阿符走近了些,翻开他的被褥。腿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粉色的血痂子就要掉落。
她没有在他的腿上看到什么明显的伤口和血色,可男人面部痉挛,似乎痛得异常厉害。倒也不像是装的。
阿符似乎想到了什么,默了会。
男人还在呼痛,阿符却像剑出鞘一般跑了出去。
屋外夜色苍茫,还下着小雪。寒风呼呼地打在脸上,她方才堆的雪人就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
她跌跌撞撞地,继续跑向它。
庆幸地呼出几口热气,阿符看着还未安上鼻子眼睛的雪人,展颜笑了起来。
“居然是真的……”她喃喃道。
九里村流传着一个传说。若是在寒风呼啸的冬日堆成一个雪人,游荡的孤魂野鬼便可以宿在雪人身上,但他们也要付出代价——为堆雪人的人实现一个愿望。
不管是什么愿望,他们都必须要实现。
起初村里的人不少人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堆雪人,但最后都是雪人堆成了,愿望却没有实现。
于是,人们都道传说是骗人的。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相信这个传说了。
可阿符一直记着。
雪愈下愈大了,阿符的额发和长睫上落了不少雪花,她没有回屋,眨眨眼仍旧认真看着雪人。
祖父说过,堆出来的雪人越是完美,孤魂的力量就越是强大,他们也就越能实现愿望。
阿符的雪人一尘不染、异常完美。可因着不断下雪,细碎的雪盖上,它就变得毛绒绒的了。
“好像有点歪了。”半响阿符说。
“……”
“头不怎么圆。”
“身子也不圆……”
阿符缓步走近,格外挑剔地打量雪人。她手中握了点雪,继而揉搓雪人头和身子的轮廓,使其更圆些。
她俯身再将雪人扳正。
却看见雪人身后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就快要乱雪掩盖完了。
不认真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阿符压不住唇角地微微笑了下。
“你来了呀。”
*
翌日,天阴沉沉的。小梧提着一筐糗饵来到了阿符的家门口。
阿符站在那棵杨树下,同一个雪团子面面相觑,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走进了些,才看见她在为雪人安眼睛和鼻子。
“哇,阿符你好厉害!”小梧看呆了眼,惊叹道。“这堆的比村头的那些小毛孩好多了!”
说完小梧连忙摇摇头,“我这说的什么话,根本就不能比好嘛!”
桂圆核做的眼睛,圆溜溜黑漆漆的……简直就是人间萌物!
雪白的身子也是圆滚滚的,就像是一团窝在地上的小狗。
“阿符果然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呐!”小梧笑道。
阿符皮不笑肉也不笑地问:“你觉得还缺什么?”
“不缺了呀,这么可爱!”
“可我觉得缺了,”阿符抬眸看她,“你不觉得吗。”
小梧叉腰努嘴说:“阿符就是对自己太过苛刻了,做什么都是这样……”
见阿符皱眉烦恼的样子,小梧认栽,她亮起眼睛笑道:“好吧,若是要添的话……”
“小梧觉得雪人应该要打胭脂!”
“还要带个小围巾,不然它会冷。”
“至于鼻子嘛……”她凑近了看,打量了一番才说:“太死板啦,阿符你要用胡萝卜呀!”
阿符微愣:“……胡萝卜?”
“是呀是呀。”
小梧看着雪人说:“它虽看着干净标致,可白色总归是死板了些,若是有个胡萝卜鼻子定然会更加鲜活好看!”
话落她摇着阿符的衣袖,“阿符你就信我嘛。”
“不好。”阿符别过眼。
“要嘛要嘛要嘛要嘛。”
“……不。”
“加上胡萝卜鼻子肯定好看!”
“不好看。”
……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两人蹲在屋前的雪地上,看着安上胡萝卜鼻子的雪人。
“真好看真好看!”小梧边跳边拍走手上的雪,格外欢欣雀跃。
“阿符觉得怎么样?”
蹲在她身后的阿符却没有那么开心,她眉目沉静得有些过分了,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雪人,仿佛魇住了似的。
“阿符阿符,你怎么了?”
小梧连忙跑到她身边,大声唤她。
“你先回去。”阿符站起身咽了下口水,眼神始终挂在雪人身上。
“你到底怎么了?”
“你回去。”她这下加重了语气。
“好吧。那框里装的是糗饵,是我阿母做的,你记得吃啊。”
小梧缓缓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她只看见阿符正慢慢地走近雪人,除了面色有些反常,倒是看不出其他的不对劲。
阿符不让她看,那她就不看。
小梧这样想着,步伐就渐渐快些了,眉眼也舒展开,心中思量下次来阿符家应该要带些什么。
阴云如浓烟一般聚成堆,遮天蔽日。北次山也隐在其中,只露出些轮廓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土腥气,骤然间狂风大起,其中还夹杂着碎雪,树枝几被压折了去。
很不幸的是,雪人的胡萝卜鼻子也被刮掉了。
阿符皱起眼眉,连忙跑到雪人身边,护住它。
“轰隆——”
闪电乍起,气势汹汹,将天际的阴云劈散开来。远处的那座北次山完整无遗地显露在了眼前。
因着风大,发丝散乱在颊边、额前,阿符却没顾上这些,她微微仰头看向北次山,眼中似有向往之色。
可不一会儿,豆大的雨滴就掉下来。远处的荒芜山色中,竟有一股的水流从顶峰冲下来,它的势头尤为猛烈,所至之处,树木摧折、岩石碎裂。
心像是被人攫住,阿符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那水流冲毁北次山的一草一木。
“不好了不好了!”九里村的人也发现了,他们都在大喊。
“山上泄洪了!”
“真是作孽啊……”
“别废话了!快去筑堤!”
众人忙成一团,连忙带着铁楸、镢头、木夯,跑到了山脚处去严阵以待。
阿符也跟了过去。
雪人在她离开之后微微颤了下身子,仿佛对她的离去感到惊讶。
最后山洪没能泄下来,众人都松了口气。庆幸之余就是惊奇,这次的山洪起得快、势头又大,犹如排山倒海似的,最后却停在了山腰。
“这也太神奇了罢,我以为这次要死定了。”
“可不是嘛,山洪爆发得这么突然,我们又毫无准备,堤坝也没有加固。”那人庆幸地笑,“还好上天显灵,佑我九里村哪!”
“哎想来那北次山上确有一座神祠,是很多年前建立的。”有人试探地问,“会不会是就那位神明大人显灵了呀?”
阿符站在人群中,听着这些话。
上天显灵。神明显灵。
神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显灵呢?
是看不得九里村的村民被山洪淹没,还是看不得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永光六年逢天灾,九里村颗粒无收,即便村民们如何求拜,灾荒的情况也没有好转。许多人活活饿死。
永光七年又逢人祸,北方戎人侵占九里村,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许多人被其玩弄后再残忍杀害。
神明在这两次灾祸中都没有显灵。
反倒是这次山洪,神明显灵了。
当然,这些都与她无关。
阿符讨厌神明,左右不过是他没有庇佑自己罢了。
“可这次山洪该是把那神祠中的玉石像给冲毁了罢?”有位妇人担忧地问,“若是这样的话,那位神明……岂不是就死了?”
“神怎么会死啊?玉石像只不过是神暂时的栖身所罢了。”
“那神应当会找新的栖身所罢,不知道会去哪……”
有几位妇人眼睛发亮:“来我家吧,我家刚好有座小神像!他若当真来了,定然能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
阿符轻嗤一声。
神以香火为生,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去给北次山的神明上过香,还妄想得到他垂怜。即便是拜了,他也不会显灵。
求人不如求己,求神不如求鬼。
她要回去继续揉雪人了。
只不过这次倒是挺令她惊奇的,北次山的这位神明最是自私冷漠,居然当真肯放弃自己的栖身之地去阻挡山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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