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三百年

　　许多年后，已白发苍苍的纪铭仍无法忘记那晚宫中的大火。他恍惚之间经常怔愣着看向门口，仿佛看到了那晚的周胤，周氏王朝三百年，最后一位皇帝。

　　照常理来说，这个时辰宫内应该是很安静的，除了值夜的宫人手中的灯笼，这里再无一丝声响。

　　可今夜，这里火光满天。

　　自惠帝朝后，宫里再也没有在这个时辰举办过庆典，此时的火光自然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纪铭只是向窗外看了一眼，对充斥在空气中慌乱的哭嚎声视若罔闻，继续写着什么。

　　门突然砰的一声，纪铭下意识看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人，一身帝王华服，微微佝偻着身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光闪烁着映射在他的脸庞上，照出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年轻但充满了疲惫的脸。

　　“陛下？”纪铭有些疑惑。

　　周胤没有做声，径自走到他的桌案旁边，“你还在写吗。”

　　“记录宫中诸事，是先梅太后给予作册尹的职责，臣身为第八任作册尹，自也应恪尽职守。”

　　周胤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纪铭桌案上的册子，“朕其实一直都想来看看，到底是发生过什么，才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你对周氏历史了如指掌吧。”

　　“是。”

　　“你说，朕是昏君吗？”

　　“不算。”

　　“那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周胤似乎也没有想得到他的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朕是宗室旁支，幼时并未生于宫中，对很多规矩都很好奇。你告诉朕，为什么这个时辰，宫内禁止任何庆典呢？这个皇宫，总是很安静啊。”他的语气平静，就像在与朋友闲唠家常。

　　纪铭此时却看了眼窗外，有些担忧：“陛下不若还是快逃吧，蛮夷怕是三日内就要攻进来了。”

　　“蛮夷？是下一朝代之主。”周胤自嘲地笑笑。

　　“和朕说说吧，周氏这三百年。”

　　纪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陛下的疑问，还要从惠帝与梅太后说起......”

　　梅君昭接到封后的圣旨时，外面正下着大雨。

　　她看到圣旨湿了一角，可传旨太监却也并不在意。

　　“臣...臣...”她听到身前的兄长颤抖的声音，自父母去世后，他的声音一直都是坚定的。

　　“梅将军，接旨啊？”太监有些许不耐烦，尖锐的声音响起，梅君昭还是看着那一角湿痕有些愣怔。

　　“臣梅秉文领旨，感吾皇恩泽。”梅秉文有些颤抖地手接过圣旨，那角湿痕被他的衣袖盖住了，梅君昭收回了视线。

　　待太监领了银子趾高气扬地满意离开后，梅秉文苍白着脸转身看向妹妹。

　　“昭儿，哥哥无能，这怎么...”

　　“没关系的哥哥。”梅君昭打断他的话，微微笑着。

　　“离册封礼还有一个月，不若你假死，哥哥想办法把你送到江南去，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

　　“不必了。”梅君昭声音平静又干脆利落的拒绝。

　　“这可如何是好。”梅秉文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什么如何是好？我等着册封进宫不就是了？”

　　“昭儿。”梅秉文瞪大了眼睛，“你应该知道的，当今陛下为赵太后与赵将军忌惮，赵家想让陛下留下子嗣后除之，以扶幼子继位把持朝政，你怎么能去跳这个火坑？”

　　“不是我，总也有其他女子会被册封吧，可是这京城之中门第合适的贵女，除了我谁还能帮陛下呢？”她微微仰头笑了笑，透露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陛下如今的处境岂是你能帮的。”梅秉文急地来回踱步，良久又走到梅君昭面前。

　　“昭儿，哥哥知道你一向不满赵家把持朝堂，欺压陛下与朝臣。你平日里隐姓埋名写一些讽诗就算了，总归不好查，也有哥哥护着你。可你一旦进宫哥哥就护不了你了。”

　　“我能护住自己。”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梅秉文不理解，可骤然之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上次中秋宴上，赵太后宣了许多世家女子进宫参加宴席，想来便是为了挑皇后人选，席间陛下想必也在，你总不会是在宴席上对陛下一见倾心？”

　　“倒也不是一见倾心，只是突然认出了故人。”梅君昭略微低头，思绪像是飞向了几年之前。

　　“故人？”梅秉文意识到了什么，眉头锁的更深，“难不成陛下流落民间时，你们便认识？”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我扮做男装去茶楼写了一首讽诗，讽赵梁欺压贤良，提携奸佞，差点被赵家的家丁抓到，是一位公子帮我逃脱的。”

　　“记得。”梅秉文心中隐隐不安。

　　“我那次中秋宴上，发现当年那位公子，便是如今的陛下。”

　　梅秉文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闭上了眼睛。

　　梅君昭还在接着叙说，“这样的话一切都对得上了，那位公子为我解围是三年前的事，事后我寻访他良久未果，想来正是不久后他被舅父以皇子身份献给了赵梁，后面便进宫养在赵太后膝下了。”

　　“所以你就愿意进宫，为了报他的恩情？”梅秉文的声音透露着疲惫。

　　“还有谁能帮他呢？他当年救了我一命，我也想救他一命。”

　　“你救不了他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

　　梅秉文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右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哥哥，”梅君昭看向他，“赵梁欺下犯上，枉为人臣。赵太后残害皇嗣，在后宫中兴风作浪。如今周氏危矣，哥哥忍心看太祖皇帝与父亲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这么让于人手吗？”

　　梅秉文闻言叹了口气，“先帝常年征战无暇顾及内宅之事，这才给了当时的赵太后戕害子嗣的机会。后来王朝初建又百废待兴，忙碌之下自是忽视了后宫之事，致使赵太后一家独大。而赵梁则最早追随先帝的功臣，只是谁也没想到先帝驾崩后他会如此利欲熏心。先帝常年征战伤了根本，只做了四年皇帝便旧伤复发骤然驾崩，是谁也预料不及的。可事到如今，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此时，正是需要我们这些后人的时候，大景定不会就此消亡。”

　　梅秉文抬头看向眼前的妹妹，她自小就是这样，认定的事从不轻易回头。偏偏还喜欢军法历史，硬是让喜爱武艺的母亲瞒着京中大族扮做男孩儿送去上学堂，只是没办法参加科举。

　　在梅秉文还在为这件事去父母牌位前告罪的时候，宫内赵太后却很是满意。

　　“恭喜娘娘找到了合适人选。”内侍常禄堆起脸上的肉媚笑着站在赵太后身边。

　　赵令仪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薄施粉黛的清秀面庞上勾起一抹笑意，“那日中秋宴上，只有梅家这位姑娘看起来最忠厚老实，哀家当时就看中了她，只是有些唯唯诺诺的，实在配不起皇后的名头。”

　　“配得起配不起的，能孝顺娘娘才是最重要的。”说着常禄又往她的杯子里倒上了些酒。

　　“说的正是，有个听话恭顺的儿媳，哀家也省心许多。这后妃啊，既不能太聪明坏了纲常，也不能太无趣失了生气。哀家看着贵妃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早就厌倦了，有个新人进来也有趣一些。”

　　“是啊。”常禄急忙顺着话说，“而且梅家小姐眼如银杏，面如满月，一看就是憨厚又有福气的，定能早日诞下皇子，了却娘娘心愿。”

　　赵令仪并没有接这句话，只是笑了笑，目光看着前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眼眸中并没有蕴含着笑意。

　　“可是，皇帝若是不配合怎么办？”她斜着凤眸看向身边的常禄。

　　“娘娘尚未下旨定下皇后寝宫，不若让皇后与陛下宿在一处。外则彰显帝后情深，内则便于促成好事，也方便监管。”

　　“不失为一个办法。”赵令仪微微点点头，表示了对常禄的认可。

　　“只不过男女之事毕竟强迫不得，陛下若不愿意，也不能逼着他去做什么。”

　　“少年男女日夜相对，难免不会产生情愫，娘娘相比不必过于担心。”

　　“最好如此。”

　　宫外的将军府中，梅君昭自然不知赵太后在琢磨怎么安置她和皇帝，她只是在父母的寝房坐了良久，想着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

　　她走出房门时望向皇宫的方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余生将在那里度过，她会在那里死去，周珩也会在那里死去，可她想晚点死，想白发苍苍的时候，再和周珩一起死。

　　她降生于军营之中，被父母哥哥带在身边长大，她亲眼看着父亲与先帝如何艰难地打下江山，建立大景，她见过士兵的断肢残骸，听到过他们的哀嚎。

　　她从来都不怕死，自然也不畏惧生。

　　这便是梅太后初入宫闱之前的情形，这位对大景来说至关重要的太后，在那时并未考虑过能为这个朝代留下多大的印记。

　　她那时还很年轻，只是想带着那个人，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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