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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隆冬之月,朔风凛冽。
密布彤云从北至南,压着同化城一路碾上郭外林间的云福客栈。
后院下房中,徽音坐在床上,茫然着,颤抖着。
半刻钟前,她还在绥京皇城的翊华宫里,穿着尚服局送来的袆衣凤冠,学着明日册后仪上所需的跪拜礼。可没想下一瞬睁眼,她却到了这个破地儿。
说它破,徽音没冤枉。
比之宫殿的宝色辉煌,这间屋室,简陋又窄小。整整四方一盒子,东西全挤着,一览无余。
除去她身下这张散着腥臭的木床,屋里将将好挤下副桌椅,紧挨着床尾,也抵着石墙。
再看上面的粉灰,瞧着刷了也有些年头,东一个西一个地零落散着,像是长了宫里老嬷嬷们脸上的块斑。
而墙体最中凿出的那扇木窗,糊着最下乘的油纸,不韧也不粘,寒风一吹,啪嗒啪嗒地响,透过缝儿,洒进一片鸦青的光。
桌上茶具隐隐绰绰,旁边描出了一支木哨的影。
这东西徽音认得,是客栈跑堂小二的东西。会在她这儿,全因他强塞给了她。美名其曰是为了她好,有了这哨子,到晚上无需去前堂叫人,只用吹一吹,人自个儿就来了。
当然,东西不是白给,最后从她兜里拿走了十个铜板。
陈旧记忆被扯出,徽音不确定地想,她莫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重生回到了建宁二十四年?
——
这年刚入冬,苏徽音的母亲便撒手人寰,终年三十又六。其死因说来也好笑,不是病重,也不是意外,而是活脱脱被累死。
据村里人说,那日是连着下了一旬阴雨后难得再见的大晴日,为替过冬准备,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晾晒粮食。苏母也不例外,稻谷小麦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地往外搬,全用竹耙子扒拉开,平平整整地摊在院前。
末了还不够,她又记起了地里的蔓菁,想趁着这大好天全都挖了洗尽,赶在明日上集时到镇里卖个好价钱。
想法是好,可她却高估了自己的身子。
又是顶着烈日,又是躬着瘦背,锄头时扬时放,佝偻着挖了大半片地。终于,最后一次挥锄,她人比东西先栽下。
而这一闭眼,就是一世。
噩耗传到镇上的藏秀庵时,徽音正挤在几十位小女娘中听着堂前的姑子讲学。急匆匆被人叫出说了情况,又急匆匆到厢房收了几件衣物,最后再急匆匆地坐了牛车回到村里。
一切都急匆匆。
连丧事也办得急匆匆。
浑浑噩噩,云里雾里。
直到出殡那日,徽音扶着寿钉,看着它们被一锤一锤地砸进棺里,又看着黄土一层一层地洒入,最后堆出个小土包。
白纸漫天,唢呐凄婉,哭声号啕。
死亡在她面前变得具体。
而这种具体往往伴着意识的明晰,也往往会牵出情绪。
高兴或悲伤;短暂或长久;扬上嘴角或浸入骨髓……不管何种,总归都来得悄无声息。要想消逝后再寻出端倪,只能去查查当时留下的痕迹。
而徽音的,是她藏进枕里的泪,经了夜晚的发酵酝酿,腌渍出各种苦味。
离别苦,相思苦,以及还有,活着苦。
真的好苦。
只肖闻着,徽音便知“小徽音”方才定是又哭了。
也不怪她脆弱。
家中顶梁柱骤倒,生活中的一切她都得自己学着面对。而前世徽音能想到活着的最好办法,就是带着她那年仅十岁的弟弟,一起投奔住在同化城里的外祖一家。
虽说林家和苏家已有十多年未来往了,但毕竟沾着亲,总归不会不管。况且徽音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使林家人到时要辱骂刁难,那门槛她和弟弟跪着也要进去。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林家的难关还没来,她和弟弟倒是先被困在了去同化的路上。
这边地处绥境之北、绥京之西,距离他们所居的五里村也足有五百余里。
苏家没什么积蓄,办完丧礼更是所剩无几,为凑够路费及往后的生活所需,徽音卖尽家中物件及田产,才堪堪换了二十多两银子。不及她上辈子所戴头饰的千分之一。
但日子总是要过。
为省钱,她与村里同去同化城探望出嫁女的李姏婆搭了同一辆驴车。路上拖拖拉拉走了八日,眼见着临近城关,奈何突降大雪,毛驴也受不住这天寒地冻,罢了工。
无法,三个人只能搬了行李包袱,就近选了家客栈暂歇,打算等次日再想办法。
可是这一歇,竟就一连住了十多日。
任谁也没料到这场雪来得又猛又急。不过一.夜,天地皆白,雪深尺许,阡陌壅塞。
一同被堵的,还有其余几十号人。
人多,口多,消耗也多。
起初客栈还能为大伙儿供热送汤,但随着围困时间拉长,物资见底,掌柜的坐地起价,不仅热汤不再送了,睡觉的土炕也需加价才给提供,不然就只能去躺那冷硬的木板床,以及最次的地面大通铺。
徽音现在睡的就是木板床。
前世她在今日里哭,倒不是因着冷,只是被人赶到这后院,心里委屈。
能想到与李姏婆搭同一辆车,她自然也能想到与她住同一间房。徽音试过,客栈里的土炕正常只能挤上两人,但横着却能躺下三个。
她瘦,弟弟也瘦,除开李姏婆,少说还能再挤个瘦婆婆。如此三方平摊,房钱倒也与平常相差无几。
李姏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巧嘴,听了提议,没一会儿便拉了个婆子合住。四人相安无事地住了三天,然而第四日才将天亮,徽音姐弟就被赶出了房。
理由嘛,是因弟弟雁回犯了咳。
一个怕跟着染病,而另一个嫌夜里吵闹不得清净。
可小客栈的房间就那么多,前堂里置有土炕的更是两只手都能数完。前日里大伙儿拼的拼,住的住,如今也只剩了东院的上等房还有空余。
一问价格。
好家伙,要二两银子。
摸了摸荷包,徽音不敢住,也住不起,只能溜溜地带着弟弟住去了刚好有人退了的那间靠近马棚的后院下房。
说实话,活至十五岁,徽音没怎么吃过苦。
她有个好娘亲,不要说农事,就连家里的粗活重活,苏母都未怎么让她碰过。不仅如此,还送她去了藏秀庵上学,不用像村里的那些姑娘们忙绣活补贴家用。
过去泡在蜜罐子里,徽音能接触到的也大多都是甜的。如今苏母没了,罐子也碎了,蜜流干了,只剩了满地的陶瓦渣子。走一步,便扎一步。甚至于,就连那两个婆子驱赶她姐弟时的重语,都能化作里面的碎片,割进她心里。
委屈至极。
而一委屈徽音就想哭,一哭就开始想苏母。就像刚学步的孩子,一磕就想退缩,一碰就想躲进娘亲怀里,哭闹,撒娇,求抱抱,求举高高。
可路总归是要自己去走。
这道理,徽音也是后来见得多了才想明白。没有谁需要谁托着举一辈子,也没有谁能托着别人举一辈子。不论是亲人情,还是男女情。
到头来,大家能靠的,只有自己。
扯掉被泪沾湿的枕巾,徽音悉悉索索起身,摸黑穿上了那件洗得似铁重的笨拙夹袄。
多经历了十年,如今的她早就不是那个没了母亲便觉好似天都要塌下的徽音了。
哭哭啼啼没有尽头。
况且,人也总爱看低自己。
她曾经也几次三番地认为这段灰暗的日子她无法捱过。可事实是,她不仅熬了过来,甚至五年后比这更加凄惨的境况,她也经受住了。
那是太子名头被废的时候。作为东宫侍妾,她一道被关于孤山囚禁了两个春秋。
而孤山之所以称“孤”,是因此山孤峰耸立,直上青云。皇家特将圈禁之地修建于此,便是为了能断人,断音,更断命。
虽说当年建宁帝开恩,特地给他们指了处能避风的屋子。但那地儿常年未有人住,断壁残垣,屋漏瓦破才是实态。更遑论山腰背阴,本就不常见着太阳,破败庭院之外,还又竖了层层高墙,一年三百多日夜,竟无时不冷,无时不寒。
想起那时,囚禁之所的阴冷好似也跟着重生,跨过时间长河,如冰锥般又钻进了徽音的骨头。
她紧裹了裹夹袄,嫌不够,又围上不暖的陈旧硬衾。
不过话说回来,那段苦徽音也不算白吃。
太子赵闳是个念旧的。在登上皇位、东山再起之后,他感念徽音当时的陪伴与支持,力排众议,为她亲写了封后诏书。
又在群臣抓着她“身份低贱”大做文章谏阻之时,命吏员拟了官方的册立敕文,什么“慈惠秀发”、“婉丽贞仁”……只要是关乎品性的赞美之词,统统加到了她的身上。
其目的,徽音明白。
赵闳是想为她谋个正名。
后来,确定凤位的喜讯传来那日,宫女映雪哭红了眼,哽咽着感慨她们终是熬出了头。
徽音也这样认为。
可上天总爱以玩人为乐。就在封后大典的前夕,她穿着华服,学着拜礼,闭眼睁眼间,竟是无端回到了这十年之前。
一切都重溯回过去。
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徽音“啧”了一声,不满,愤懑。
她真是好不甘心。神佛不慈悲,天地也不怜悯。她一个人好不容易才走到那个位置……
正忆往昔,徽音却突顿住,不知想起了什么,都没顾上蹬鞋,她蹦下床,光着脚便奔到了那东西向横吊着的布帘跟前。
颤着手掀开,果然,里面隔出了个小间。
就一臂宽那么大的地方,却在靠墙处安了张由两个破木箱子拼成的小床,旁边不远处的地上还摆了个火盆,白烟袅袅,热气氤氲。
徽音没了先前急躁,待到双手都烘暖,才慢慢地、轻轻地卷了棉被一角。
床上人睡着,一张小圆脸,红扑扑的。
许是鼻子不通气,他干裂的嘴唇微张,喘息间还能听见胸腔里的痰液因震动而发出的微弱音鸣。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他双拳紧紧握着,两道像毛虫般的粗眉也要时不时拧上一下。
睡得很不舒坦。
突然地,徽音想流泪了。
先前她得知重生、后位没了,都未生出过这种难受。可眼下瞧见雁回这副可怜模样,不知怎地就悲从中来。
苏雁回一直很乖,母亲死后他只哭过没闹过。
听她说要投奔外祖,也很懂事地帮着忙前忙后收拾行李。坐上驴车后他更是安静,一路就抱着她胳膊枕睡,偶尔被颠醒了,就懵懵地揉揉眼发呆;无聊了,就将挡风的油布折条小缝,盯着外面打发时间。
出殡结束后他就没再提过阿娘,眼泪也很少流了,只是有时实在憋不住,才借着枕靠她胳膊的空档偷偷地抹,生怕一不小心也勾出了她的伤心。
他如此照顾她情绪,可她这个做姐姐的却没照顾好他的身体。
客栈掌柜黑心,每到深夜趁着大伙熟睡便要偷偷撤了炕洞里的柴火,断上一两个时辰。
而李姏婆体宽,又爱裹被子。四人挤一张炕的那三日,她往往包了自己的不够,还要来卷姐弟俩的。雁回为了让徽音好睡,独自缩在墙角,冷了也不吭,直至徽音醒来发现时也不知他冻了多久。
就这般捱了三日,他又如何能不生病?。
当然,这还不是徽音最自责的,她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自作聪明。以为跟着尼庵的姑子们看了些医书,就自大地认为自己摸清了看诊治病的道理。
见雁回挨了冻,便给他灌上了能发热暖身的菜粥,还怕他冷,棉被一床接一床地裹。
如此几番,终于,雁回被她弄成了高热。
困在客栈没人懂医,问了堂前也没人有降热的药。况且就算有,他们也不愿给,都想留着保自个儿的小命 。
徽音天天以泪洗面,好不容易熬到了路通,进了城,送去医馆。
可一切都已太迟。
雁回烧了个糊涂,再醒来就成了个痴儿。然而就是这痴儿,天地竟也不愿给他施个容身处,只堪堪过了一年,雁回就被那湖水收走了性命。
上辈子,徽音没对什么事情后悔过。
唯此一件。
她眼里蓄着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滴在雁回额间,混着细密汗水,滑进他乌黑的发。
徽音小心翼翼替他拭干,又伸手进他里衣里摸了一摸,果然满是滑腻。没再犹豫,紧锣密鼓地撤了一床厚被,又移走了火盆。
刚弄毕,门外传来声音。
“音丫头,你可是又睡了?”
这声嗓,尖细亮响,像是石头磨上地面。也磨紧了徽音的脑筋。
她记起来了,是李姏婆来了。
来找她挖野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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