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客

　　白江星历12479年，银河标准历重华95年。
　　江枫—谢洛斯坦交战区，谢洛斯坦实控区，雅尔达战地监狱。
　　这座空间站本是存放基建材料的仓库，在战争中改造成了监狱，用来关押战俘等一干人等。它的建成速度极快，施工质量也不过关。但至少建设外壁的建材是合格的。至于内部的建材，则采集自附近的小行星，质量也不敢保证了。
　　梦境被阻断，身体不经意间动弹了一下，现实与梦的边界模糊起来，如同黑夜与白天之间过渡的霞光。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揉了揉眼睛，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铅灰色金属天花板，灯光散发着昏暗的白色。在这种灯光照耀下，这里的一切都是灰白的：一张无法移动的铁床，四面金属的墙，一台报废的微型切割装置，一个分隔的盥洗室，还有一扇遮光玻璃与金属嵌合成的牢门。一如五年来熟悉的那样。
　　几本手抄的书整齐的堆在门口——有人做了个架子，相对坚固。还有几片生命力极强的叶子插在一个水杯里，几株嫩芽已经长了出来。
　　这座战地监狱并没有人看守。事实上除了战俘，这里就没有几个活人——自动运转的AI警卫替代了狱卒，这固然节省了人力成本，提高了越狱难度，但这些只会依照预设程序行事的低等机器人给囚犯们带来的还有不少的便利——
　　单人囚室正对着床的一侧墙壁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痕迹，此时那堵墙正在发出敲击声。
　　江乾月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坐了起来，声音有些没睡醒般的含糊不清：“请进……”
　　墙壁沿着圆形痕迹被推开一个孔洞，一个少女探出头来。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江枫国防军制式军服，上面到处浸了血，有些陈旧了。她赤着脚，左脚脚腕上紧锁着一个连着半截铁链的铁环。外套敞着，能看到她只穿了一件内衣——衬衫在这种闷热的环境里纯属多余。少女没怎么费劲地钻了出来，站直望向江乾月，尚未开口，眼睛先弯了起来，眼中茶色的色素层把灯光拆散为无数细碎的光点，似有漫天星河映于其间。她叉着腰，先开了口，声音脆生生的：“起来啦，午饭都错过了。”
　　江乾月望着她，海蓝色的瞳仁中没有丝毫的意外：“云沐你怎么不去骚扰骚扰栎海瑶？”
　　“敲了，没啥反应。”苏云沐耸了耸肩，“要我说你们俩就最好把洞封起来，一见面就掐。”
　　江乾月笑了笑，没回答。苏云沐的目光扫过墙角的微型切割器，神色玩味起来，“当初你就是靠着这个破烂把我的牢房硬生生凿开的，然后我们又去凿开了他俩的墙……”
　　“这种切割器体积很小，方便携带，还能隐藏成别的东西，很多特务间谍都会随身带几个。”江乾月点了点头，“方尧几年前逃了。我们四个一起的，就逃出去咱俩。他应该是回白江了吧。我也不清楚，只能希望他平安了。”
　　苏云沐又笑了起来，“他出去了，你在外面打了半年游击，又被抓进来了，还关在同一间牢房里，简直令人发笑——算啦，不揭你老底了，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接着写那本书呗……”江乾月好笑的看着她，“天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苏云沐随口调笑了几句，点了点江乾月的额头。她转过头去，望着牢门上的气窗，眼中的光似乎黯淡了一些，“……希望我们至少能活着回家。它再怎么打也不可能打三百年吧。”
　　“三百年，不多不少，刚好一辈子……我们在这里快五六年了吧，你有记着自己多大吗？”
　　苏云沐摇摇头，“我进来的时候才19岁，你还更小。现在……我已经不去想着记它了。”
　　江乾月点了点头。
　　“至少跟那些死在真空里的人比起来，我们还是幸运的。”国防军给士兵注射的长效镇静剂将苏云沐从黯淡的情绪里拉了回来，她甩了甩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她伏下身去，从墙洞的另一边掏出一个粗糙的模型，用瓶盖子和金属碎片拼的，看样子是艘飞船。
　　江乾月的眼睛明亮起来：“厉害啊，你拼的？”
　　“还能是谁？”苏云沐得意道，“咋样，不赖吧？”
　　“好精巧……底下的这个是什么？机库吗？”江乾月端详着飞船模型，苏云沐则把一本厚厚的册子扒拉了出来。那是一个由数本国防军的笔记本合订而成的大册子——谢洛斯坦人允许江枫的战俘保留书籍和纸笔。笔记本上记载的东西凌乱无章，到处可见写下后涂抹的痕迹。纸页上深浅不一，字迹不一的笔迹表明它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过长期的思索与争论写成的。她把册子丢给江乾月，“继续吗？关于我昨天说的新式武器，有什么想法吗？”
　　“我感觉我们在玩自走棋，”江乾月好笑道，“我还是不支持把它当作主力武备使用。第一……”
　　灯光暗了下来，警报声在门外响起。两人对视了一眼，苏云沐道：“不会又是送饭的吧？你别看我，我对时间的感知已经不好使了。”
　　江乾月耸了耸肩，刚要说话，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似乎是登陆艇对接气闸的声音。江乾月抬头望向气窗，苏云沐已经站了起来。
　　“搞什么——”
　　苏云沐刚要朝门外骂，江乾月一把拉住她。在门后的一阵阵脚步声中，他小声道：“……注意点，大姐，您大家闺秀的体面呢？逮到可就是挨电的了。”
　　“——干什么啊？”侧边的几间似乎也传来叫骂声。苏云沐转头刚要说什么，牢房的门突然打开了。随着一阵更大的响动声，一队手持武器的江枫士兵走到了走廊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一首歌通过监狱的广播系统传到了每间囚室，一辆装甲车从气闸舱开了进来。
　　“……《黎塞留之歌》，那是江枫的国歌……”江乾月率先反应过来，低声说道。广播系统突然再次变调，一个雄厚的合成音传了出来：
　　“各星省的同胞们，各国的战友们，我怀着热切的心绪告诉你们……
　　“重华95年，谢洛斯坦帝国已在停战协定上签字，代表谢洛斯坦为首的四国联盟向我联军实质上投降。伟大，光辉的联省共和国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谢洛斯坦长期拒绝交换战俘，对战俘采取包括但不限于无限期监禁，酷刑折磨等非人道手段。江枫已无法忍受，故依据执政官柯利默斯·阿德莱授权，朱利安·克莱尔托元帅签署之第983号令，国防军第一时间进驻各战地监狱释放我联军战俘与受困人员。这也是国防军西线支援军雅尔达交接团进驻此地的原因——江枫的同胞们，各国的朋友们，你们自由了。”
　　这番播报完毕的时候，现场陷入了一片沉寂。人们已经在绝望中过了五年，还可能永远过下去——当代战争的战线远超地球古人想象，持续时间也极长。随着技术的进步，人类活动的疆界被无限扩展。战争却没有与之相配的进步，反而愈发退化成了看不到尽头的拉扯与消耗。打三四百年的战争并不少见，而面对着这场规模空间，席卷整个“极灿星海”的战争，人们也都怀着最坏的打算。
　　在这种近乎绝望的五年环境里，越来越多的人被战俘营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单独囚禁折磨的身心俱疲。人们已经放弃了希望。也许也有人在梦中见过这番景象，但当它真真切切的呈现在所有人眼前时，面对这种大起大落的境遇，大部分人的反应是近乎沉默的。
　　但是总是会有人反应过来的。
　　先是有一个江枫国防军的少女，试探着将一只脚迈出了牢房。
　　紧接着，在不同的楼层，是一个江陵的琅琊佣兵少年，试探着迈出了第一步。
　　一个又一个的人迈出了第一步。而在他们之后，是一个又一个的人从囚室中走出来。
　　江枫人，江陵人，诺汐人；国防军，琅琊佣兵，曜卫……
　　先是有一个人小声问道：“……我们胜利了吗？”
　　“……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赢了，我们赢了！”
　　“能回家了……我们能回家了……”
　　然后欢呼声如潮水，回荡在人群中间。
　　江乾月怔住了。他望向苏云沐。后者也是一副愣神的表情。国防军为士兵注射的镇静剂药效终于结束，那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痛心陡然长出了尾后针，扎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突然感觉到一滴什么东西从脸上急速划过。再看向苏云沐，后者哽的喘不上气来，在不自觉间也已经泪流满面。
　　那台装甲车上的扩音器喊叫起来，大意是让他们维持秩序。但没人听它的——士兵们在临行前都被注射了药效长达数年的镇静剂，这种镇静剂帮助他们熬过了这最痛苦的五年。而现在，它的药效褪去了，激荡的情感冲击让所有人处于一种亢奋之中，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平静下来。
　　装甲车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气氛稍稍淡下来，它才不急不徐地说道：“有两艘小运输舰正在接舷码头等待各位。它们的运力仅有两千人，肯定无法容下大多数人。因此，我们将根据户籍属地，将江枫的各位优先分批护送至所属星系。至于琅琊集团与诺汐联邦的诸位，则会在江枫人员撤出之后，由江枫护送至永京先行停留，再着各国运输舰分批送回。请永京，枫丹白露亚与长平三星省的所属人员前来登记……”
　　人潮开始分出主次。“有什么打算？”江乾月问道。苏云沐抹了一把眼泪，转头拿起那本册子，“……反正我要拿回我的那个本子，它订在里面的。”
　　江乾月笑了，“你愿意，你就拿走。我说的是以后，朋友。战争结束以后。”
　　“……以后啊，”苏云沐沉默了半晌，“我还真不知道，回去接着读书吧。我念的是师范，五年前就快要毕业了。以后……当个古董贩子？还是教书？”
　　江乾月点了点头。
　　“反正比你自由。”苏云沐把笔记本拆了出来，将余本往江乾月身上一拍，“倒是你——我刚刚从那位兄弟那听说了。回去后，所有人都可以选择转业或者离开。你呢？”
　　被屏蔽许久的个人信息终端芯片启动了。一个信息窗口从手腕上跳了出来，上面显示着开机界面。江乾月的肩上逸散出一道紫色流光。他看着流光，半晌方道：“我应该还会留在那。至少……只要这道流光还在，我就还是江枫的校官。”
　　苏云沐的肩上也逸散出一样的流光。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幸存者的舰长么……”
　　接舷码头传来一阵悠长的叹息。苏云沐走回囚室，拎起自己要带走的东西，穿戴整齐。核准上船的绿灯亮起，她和栎海瑶，还有江乾月一道登上了回家的船。
　　这一天是重华95年10月24日。两个月后，联军召开永京大会，正式停用重华年号，启用新年号“永和”。
　　一个混乱的时代暂时结束了。风暴停息，而暗流仍在继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