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燃

作者:小乌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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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山坡后的风吹得很软,松枝轻响,枝叶湿润,像是昨夜落过一场春雨。

      少年背着手,站在坡顶往下看。

      半山上有人,骑着马,停在那里仰头看他。风把她鬓边吹得有点乱,声音却一如既往清亮:

      “你还不下来?”

      少女眉目清清,鬓发挽起未束冠,一身白衣,像是夜里被月光磨过的雪。

      他没说话,只慢慢往下走。坡不陡,却不知怎么脚下打滑了一下,她一手牵缰,一手伸来拉住他。

      “每次都这样,”她皱了下眉,“要不是我扶你,你早滚到沟里去了。”

      少女的手很软,也很热,那股温度仿佛要顺着手臂一路烧到心窝里去。

      少年偏开脸,没吭声。

      她靠得近了些,眼底像藏着光。

      “裴璋,你脸红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她嗔他一眼,眉眼说不出的灵动。

      裴璋心口微热,刚要开口,忽听耳边一声轻唤:

      “大人。”

      声音一响,那片坡就像被谁轻轻揭开一角,梦境塌得干脆。

      ……

      裴璋睁开眼,微一侧首,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正好落在桌上茶盏里,茶早凉了,浮着一片褐色的梅花瓣。

      他坐起身,披衣下榻,砚书在屏风外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砚书等了片刻,见里面又没了动静,低声试探道:“您还好吗?”

      裴璋未应声,拿起盏子抿了一口,凉得刺喉。他放下茶,淡声道:“什么事?”

      砚书偷瞧了眼他的脸色,也不知方才梦到了什么,主上的脸竟比那日挨陛下暗讽还难看,愈发小心翼翼道:“前日户部一次小案,说是粮秤不准……未料得倒查到东南水运,一查三人,两个是裴家旧线,一个是您三年前安插的线。”

      “被拿了吗?”

      “……两个抄家,一个发配。”

      裴璋唇角微动,笑意不达眼底:“沈家动得挺快。”

      砚书压低声音:“这一波,不只是沈家,是沈氏在陛下面前扶了个台子,那些人闻着味儿便来了。加上年后要科考,沈家在江南学子中声望极高,口碑声势一时无两。”

      裴璋听着,没说话,只拿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

      砚书心中忐忑,不敢说话,心里却嘀咕了开来。

      近来裴家受了点挫,确也不算冤——十八年前沈家嫡子因延误军机被斩,沈家也因此败落。原本事过境迁,早无人过问此事,可赶巧今年大理寺重修案卷,不知哪个愣头青翻出了当年的卷宗,一纸奏折递到了陛下手中。

      沈家旧案当年审得太快,如今卷宗翻出,确有一段“未曾递至”之物,御前议了三日才定,虽然最后由敌探一说盖了过去,但陛下连着几日脸色都不算好。当年负责审案的裴家虽未伤筋动骨,却也算吃了个哑巴亏。

      沈家原也是世家大族,这些年虽因旧案被牵连而退出朝堂,但他们在江南办书院、兴水利、通商路,倒也是风生水起,这回沉冤昭雪,立刻得了起复,沈家的大老爷沈毅被天子御笔亲封礼部右侍郎,有意叫他主持明年科考。

      “……还有一事。”砚书犹豫着开了口。

      “今晨沈家进京,一路直入临春坊,沈侍郎亲自迎的,说是奉旨起复,重入朝班。”

      裴家刚被申饬,又逢裴老爷子过世,头七都还没过,沈家此时声势浩大地进京,叫人心里不膈应都难。

      裴璋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砚书垂着头,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走吧,”他忽然站起,“我正好要去户部过账,临春坊那边路过瞧上一眼。”

      他语气冷淡,像真只是顺路。

      砚书一愣,还是点头应下。

      *

      临春坊一带不许百姓随便停马,却难挡闲人凑趣。

      街边茶摊旁有两个小贩装作摆摊,耳朵却早竖起来了。

      “看见没?那就是沈家车驾,前头那个,绣的是黑底金兰。”

      “方才过去那位小公子……啧,你注意没,跟沈侍郎长得不像。”

      “我听人说,他叫谢子穆,是沈侍郎的独子,蒙陛下恩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沈家的孩子,怎么姓谢?”

      “谁知道呢,南边风气本就怪。”那人啧了啧嘴,“不过你想啊,一个小儿随母姓,还是独子……你品,你细品。”

      “难不成——”另一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发现什么惊天秘辛似的,张望四周确认没人看过来后才压低声音,难掩兴奋,“难不成沈侍郎是入赘的?”

      车驾未停,已引得坊间低语四起。

      裴璋正好路过坊口。

      他不喜听这些,但今日天热得怪,明明是春末,阳光却晃得眼发胀。他勒马立在坊口,像只是随意看一眼。

      正巧沈家那一列车马自南门入城,黑金为盖,车帘紧垂,纹饰压得极低。队列间一辆素帘微晃,风撩起那一角,隐见车内女子一身素衣,端坐不动。

      她抬了下手,似是为挡光,那一瞬衣袖晃开,在阳光下像是刃锋寒光。

      不艳,不媚,不饰粉脂。

      就在那马车靠近坊口的时候,前方一名小厮不慎松缰,马匹惊动,蹄声骤响。

      裴璋侧身避让,本可轻巧调马,却不知为何动作慢了半拍。

      他脚下一虚,竟在鞍上失了重心,向后踉跄一步。

      砚书吓了一跳:“大人?!”

      裴璋险之又险地稳住身子,低声咒了一句,没回答。

      风吹来,他忽然觉得有点烦躁,像胸口闷着什么气,吐不出去。

      那一眼没什么,可就是透着股说不清的熟。

      像风再一次吹到了他梦里那个山坡。

      *

      谢穹收回视线。

      谢子穆坐在旁边,手里翻着一张刚画好的双桅船图,时不时侧头看谢穹一眼。

      “你就看吧,看得她脸上出墨不成?”沈毅受不了了,一句话揭穿他的小心思,“不就是想叫你娘看你那图纸吗。一天天的,知道的当你在国子监读书,不知道的还当你在港头跑船呢。”

      谢子穆“嘿”了一声,图纸一卷,“港头跑船怎么了?我那船图,连江南船厂都要来借去参考的。”

      他偏头瞅谢穹,撒着娇挨了上去:“娘,我这次试着加了舵尾侧翼,理论上可以抗更强的潮逆,等回去你看完图,我带你亲自下水试船去。”

      谢穹点点头,跟拍小狗似的拍拍儿子的脑袋,安抚道:“明早。”

      “明早?”

      “天势适合。”

      谢子穆立马坐正,眼睛都亮了:“我说过的,风对、水低、云沉就适合走港,你记着呢!”

      沈毅在一旁直摇头,话出口酸溜溜的:“说到底,还是你小子命好。我也想过,你这样的脾性要是落在旁人家——不是被当疯子,就是被当不肖子了。”

      “我小时候就觉得咱们家跟别的家不一样。”谢子穆靠回车壁,“沈家那一大家子人,在江南也算是望族,可我娘说话,他们都听。”

      “别人家的夫人说一句话得低三下四,我娘说话,直接坐正厅。”

      “你是看惯了。”沈毅哼一声,伸出手拨了拨帘子,看见前方路口已近府门,“旁人不都爱问么:‘怎么谢子穆跟娘姓?’‘谢夫人怎么能代沈家出面议事?’——他们就不懂。”

      “我看他们是不敢懂。”谢子穆也哼了一声,“你也别装旁人了,爹,我娘是你命里最大靠山,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沈毅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你这小子,倒是越发像你娘了。”

      他这一笑,连谢穹都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

      车停了。

      外头仆从唱喏:“老爷、家主到——”

      谢穹起身,车帘揭开那瞬,院前众人俱是躬身行礼。

      她步下车,衣裙简洁,色如烟柳,发髻簪一枝白玉,一步未踏,已让沈府门前齐齐安静了几分。

      她未言语,只是环顾一眼,侍从、内役皆不敢抬头。

      沈毅上前一步,已不再是车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低声恭敬道:“夫人,谢老夫人已在厅中等候。”

      谢穹点了点头:“先去看她。”

      她转身往府内走去,谢子穆跟在后头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看着。

      谢穹失笑,转过头跟沈毅交代:“回头你让东院把最近一批南洋舶商的折子调过来,顺便叫人查一查泸东湾新出的水势图。”

      沈毅不由得看她:“你还真这样惯他——”

      谢穹不等他说完便抬手,言辞笃定:“我自有打算。”

      沈毅抬眼看她。

      谢穹的目光不重,却极静,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透着不容置喙的锋芒。

      沈毅一愣,下意识闭了嘴。

      *

      正厅里一室素白,灵位前的香已换过一炷,香烟缭绕,灯影在供桌前打出一道浅淡的金光。

      裴老太太卧病未起,正事交由大夫人主持。

      她坐在主位,身着素色袍裙,发髻绾得极稳,一身打扮既无哀色,也无张扬,恰到好处。

      她是平国公府嫡女,早年嫁进裴家,便是裴老太太都要敬她三分。如今年近五旬,容貌已不复旧时丰华,可坐在那里不言不动,便叫屋里人都不敢高声。

      老太爷八十岁高龄寿终正寝,算是喜丧。

      偏厅里女眷聚着,有话可说,气氛却始终不热闹。

      三夫人先开口:“璋哥儿今日可是又去户部了?”

      她声气温温的,语尾带着惯常的笑意,“前两天户部那些人急得满城找人,可不还是咱家璋哥儿一一去替人收拾残局。这孩子,真是有本事。”

      她一边说,一边侧身捻起茶盏,杯盖轻轻摩着边沿,没再看人。

      二夫人神色略僵,眼下浮着些疲色,低声道:“他性子一向是这样的。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劝不动。”

      四夫人坐得偏些,笑嘻嘻地插了句:“这性子像老太太。前儿老太太还念着呢,说璋哥儿小时候病着,她亲手熬汤熬了一夜。”

      她说得轻快,似乎不觉这话里有什么不妥,倒是三夫人顺着笑了一声,语气却不那么轻:

      “老太太记性真好,那年大哥也病着,我记得还请了太医来,结果……”

      她顿了顿,慢慢喝了口茶,“太医没请来,说是宫里临时传——”

      话没说完,大夫人手里的茶盖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清响。

      屋里一静。

      “老太太身子不好,旧话别总翻。”她语气不冷,也不重,却不容忽视。

      三夫人含笑应了句:“是我说多了。”

      大夫人抬眼扫了她一下,没有接话。

      三夫人笑着打了两句岔,又道:“不过璋哥儿年纪也不小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眼下功业有成,也该考虑正事了。府里也安静许久了……老太爷闭眼前,还在说这事儿呢,就算要守孝,先定下来也不要紧。”

      她话说得和气,像是替他操心,其实字字在敲二夫人心口。

      同样是亲生的孩子,想当年她早早便给二少爷裴珩张罗了亲事,娶的是陈太傅的嫡长孙女,轮到这个更出众的小儿子,这么多年反倒不闻不问。

      二夫人低头理了理袖口上的褶子,没说话。

      四夫人不知是真没心,还是假装没听懂,突然道:“哎,我听说今年京兆尹家那个姑娘也到了婚龄,人倒是文静得很。”

      三夫人道:“你是说李氏那位?听说也是在书院里读过的,规矩得体,样貌也清秀。”

      她语气不动声色地一顿,忽像无意似的补了一句:

      “江南那边出的姑娘,也都是进过书院的。风骨是有的,脾性也……”

      “——今儿外头风不小。”一旁的大姑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开口,语气温吞地接了句,“江南风一大,茶就凉得快。”

      几人便都笑了,三夫人也不再往下说,轻轻拢了拢袖子。

      四小姐眼睛一亮,小声道:“我听人说,今儿坊口热闹,像是沈家进京了?”

      四夫人一拍她手背:“小孩子家家,别打听这些。”

      她说得轻巧,手却没松。

      这时廊外突然有人低声禀道:“大夫人,沈家派人递了拜帖,说是为老太爷祭吊,明日酉时登门。”

      话音落下,屋中一瞬静了。

      大夫人未动,仍低头拢着茶盖,像是没听见。许久,她才问:“哪一位沈家?”

      婆子答:“是金陵临河坊那支,沈侍郎府上。”

      大夫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三夫人最先出声:“沈家?”语气里带着点迟疑,“这会儿来拜帖……倒也不算常情。”

      她斟酌着说,“平素两家来往也不多,如今偏偏这个时候,难免叫人多想。”

      四夫人忘了自己方才数落女儿的话,眨了眨眼:“最近朝上不是还在传——”

      “正因如此,才更该礼数周全。”三夫人打断她,看向大夫人,眼中藏着一层打量,“眼下裴家刚吃了桩闲气,沈家登门,既说是吊唁,也不能不防。”

      二夫人坐得靠后,脸色未变,手却悄悄收紧了袖口。

      四小姐小声道:“要不明日就推了吧?”

      大夫人终于抬眼,语气淡淡:“推不得。”

      她合上茶盏,轻声道:“送帖便是礼,接了不见是失。既然说是吊唁,明日便请入香堂。”

      “安香案、设祭席,不增不减。”

      她停了一下,又道:“璋哥儿若明日不当值,也让他露个面。”

      二夫人低声应了一句:“我回头问问。”

      四夫人若有所思:“沈家……他们夫人是哪位?”

      见大夫人并未阻止,四夫人又继续说道:

      “听说也是个厉害的,沈侍郎拢共就这么一个儿子,竟随了母姓。”

      大夫人未置可否,只淡淡道:“沈家来,先看他们带什么人、说什么话。”

      “——话多了,不回。”

      “话少了,记下。”

      厅中女眷都应了,没再多言。

      檐外风起,吹得白绫无声飘动。

      一屋人静静地坐着,像是在等明天的那一场“吊唁”,却又像是等某桩旧事,被不动声色地重新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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