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声

　　招风动林叶簌簌，利刃如鱼跃，腾空握寒锋，控势似游龙，指偏锋可接正轨，一式封喉。
　　可此时对准陈无绪右肩箭伤的，是钝柄。

　　“陈女官可认得这招叫做什么？”

　　他腕骨拎起红穗，骨节分明的手掌舞着花剑，踮脚而起，转翻小臂，刺中她身旁一棵高竹七寸，随其轰然倒塌收芒入鞘。

　　陈无绪的凤眼眸光流转，她倚靠在木桌上，微微笑着仰头看他：“剑过留痕如绵雪，身如竹山青。青如，你的长雪，见则难忘。”
　　“云烟过眼，无绪师姐，好久不见。”

　　此处名唤长雪林，他始终手持长雪剑，深悟长雪的一招一式。
　　天下第一的李青如现今改名换姓，也叫长雪。
　　他负剑在身后，沉稳锐利，身姿挺拔如松，和儿时的姐姐面对面时终于不再露怯。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般掠过陈无绪的红唇，瞳孔深邃暗涌，问道：“当年无绪师姐因天资聪慧被先皇带走也没留个音信给我，如今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语调似怪似嗔。

　　陈无绪淡淡拧眉，思绪拉回昨日夜。

　　“明日许山带人混进营地打头阵，把头目拿下，燃烟为信，其他人埋伏在山崖两侧，一定要将这帮匪徒一举歼灭。”

　　所谓“匪徒”，原本是江湖上一个刚刚声名鹊起的武术门派。
　　先皇是开国君主，月前已逝，后宫无妃，只有时家长女为妻，与其伉俪情深诞下一子，也是如今的皇帝。
　　皇帝尚且年少，十七有余，不善骑射，不通时政，可写的一手好字，赋得一纸好诗，与太后感情十分深厚，刚上任时就下旨请时妻垂帘听政。
　　时妻的第一道懿旨，就是将江湖各家有名的势力一一清除。
　　称这群人都是心术不正之士，若起谋逆之心拉帮结派，有朝一日终成亡国之祸。
　　时妻早从宦官耳畔得到长雪林藏有武帮势力的消息，于是遣派时丈野带兵前来，叫他务必不留活口。

　　时丈野年纪不过二旬，是有史来最年轻的车骑将军。

　　“陈女官近日多有劳累，女儿家也不好上阵，就待在营帐里等将士们凯旋罢，我自会留人护你无恙。”

　　陈无绪是先皇带回朝的人，很受先皇重用，自然也受皇上与太后赏识，特许她以女官的身份随时丈野一道前来为其出谋。

　　眸中精光闪过，烛火明明灭灭，依稀能在幽暗里窥见她的朱唇，只听她言：“长雪林地势险峻，常有猛虎狼群，指不定畜牲们就得了耳旁风前去报信呢……”，女官嗓音如既往清冷，此刻高挑的身形背过众人，她执起黑子在指尖转捻，喉间溢出轻笑，“时将军，可要紧张着些。”

　　先皇在时，时丈野就十分看不惯陈无绪这副自视清高的做派，如今他是营中将领，又怎能被陈无绪一介半道女流惶了心神。
　　来时竟还说什么要将人马分散各处，真是荒谬，那样要浪费多少时间来将军令一一通传，这么大的林子，单独行动终归是有太多风险了。
　　说到底，他是看不上陈无绪的。

　　“不劳陈女官费心，本将带兵出征多年，最知怎样才能撕碎敌方命脉。”
　　“那就提前恭祝将军了。”

　　陈无绪说完就转身掀了帘子离去，留下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将军，您不觉得陈女官话里有话吗？”，许山担忧道。
　　“怎么，你觉得陈无绪能掀起什么风浪？“，时丈野睨他一眼，冷冷道，“她陈无绪如今不过是靠着姑母眼色过活的一条狗，还想凭着先皇的一点恩惠踩在我们时家头上？！你可莫忘了，她原先也是姑母最厌恶的江湖做派，若不是在先皇逝后主动投靠姑母门下，如今不会死无全尸么？！说到底也是个没胆的窝囊胚子！”

　　许山不说话了，他幼时就跟随时丈野在演武场习练，最知晓这位车骑将军是个一点就炸的。

　　“明日听哨行军，都回去吧。”

　　众人正准备各回营帐歇下，外边猛然传来一声惨叫。
　　随即是混乱的厮杀声。
　　马蹄撞戟，一瞬就倒下三名士兵。

　　“贼人偷袭！“
　　“快！备战！“

　　“将军！营地被包围了！来的不止一帮人！”
　　时丈野握紧拳，冷声道：“随我上阵，今日便让他们有去无回！”

　　说罢，他随手抄起身旁冷剑，其余人见状，连忙拎起兵器。

　　殊不知，陈无绪此时就站在主帐篝火后方，冷眼旁观着这场注定一边倒的斗争。

　　“匪帮”似乎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后方是储备仓，防守不如前方密集，很快就又出现一伙人将那里的士兵全部一击毙命，然后冲向四周。

　　“撤退！往林外撤退！”

　　时丈野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仍然为时已晚。

　　“陈无绪呢？！许山，带她先走！“
　　“将军，女官不在营帐！”

　　时丈野低低咒骂一句，不再管陈无绪死活，带着剩余人马在林子里狂奔，什么都来不及带走。
　　临走前，他深深看了主帐的方向一眼，周围空无一人。

　　陈无绪此时正扯着不知是谁的马匹上的缰绳，往撤退的反方向奔驰。

　　“驾！”

　　长雪林她再熟悉不过，最知晓该往哪里逃命。

　　长风呼啸，她侧脸微动，利刃从耳后擦过，在下颌留下一条鲜红血痕。
　　一阵又一阵箭矢袭来，她纵身跃起，滚落在地前，仍然负上数道伤口，或深或浅。

　　灌木丛后是一片河流，并不算太宽，但大概能容纳几个人隐匿在一处，再往后有一排斜坡，中段左侧有一处隐蔽的洞口。

　　几乎无人知晓。

　　似是天也有意救她，靠岸处有一块浮木，声响越来越靠近，陈无绪咬紧牙关，蹲身脱去鞋袜，趴在木上一头栽倒，拼命往前游。
　　身上的痛楚似乎被麻痹了，感官越来越弱，她凭本能将自己缓缓带到对岸，动作尽量放轻。
　　如她所说，林里深夜猛兽众多，他们不敢点火，只要她不出声，灌木丛将两边隔绝，他们就绝对找不到自己。

　　陈无绪没想到那人竟会殃及自己，不过也并不出乎她意料。
　　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只能按照事先准备行事了。

　　视线逐渐模糊，方向快要迷失，她将箭矢一根根攥紧，扯拽，锋利的冷光在月下被衬出一层极厚的，可怖的暗红，一遍遍流淌在地。
　　她靠着筋脉里的疼痛保持清醒，冷汗直冒，眼眶不断抽动，陈无绪索性闭眼往坡上摸索。
　　好在她方向感不错，对这里足够了解，时间一长反而没了那种脱力的感觉，即使疼痛难忍也好过最初动一下就像断了筋骨的剧烈。
　　每过一刻就如过了一整夜，等找到那处可以短暂休憩的洞口时，陈无绪早已筋疲力尽。
　　她昏昏沉沉晕过去前，听见许多声音。

　　先皇紧紧握住她瘦弱的腕骨，叫她对着皇家宗祠磕头，叫她用全力攥住密室里的一柄剑，那是陈无绪第一次见到一向沉稳的君主失控，他颤巍巍道：“无绪，吾命不久矣，你要记得你的母亲是被奸人所害，要拿起这柄无双，报你母亲的血海仇，守你母亲的坟前灵，要改朝换代！”
　　“……无绪，朕要你恨，这群人里，有朕的一份。”

　　他两袖清风，不肯在陈无绪面前落下一滴泪。

　　那时先皇已经快要气竭，她尚且只有十来岁，才被带回宫中，听不明白君主为何要她恨，在她看来先皇是个极好极好的君，是除了阿娘最为亲切的长辈。

　　“无绪，无绪！”

　　她看见姑娘小小的身影满地乱跑，被娘抱起来，她迫切伸出小臂，想叫娘转过脸来——

　　“无绪！跑！”

　　陈无绪惊恐呜咽，却被人扼住咽喉发不出声，怔愣看着娘亲被贼人拖远，腹部被刺了一刀又一刀，鲜血狂喷。

　　她猛然咬死身后贼人的虎口，那人痛到惊呼松了手，她落地便往娘的方向冲。

　　其他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她抱紧娘的尸体失声痛哭，黄沙漫天，粗粒混着铁腥没过枯漠中央小小的人儿，唇齿间漫着重了又重的潮湿腥咸，她不顾掌心剧痛，徒手拔出杀死娘亲的利刃，沾染尘土的虎牙撕碎一片裙角，她趴在娘的身上，一边包住那片刀刃一边哭到快要昏厥，纱裙染红了一片黄昏天。

　　直到有人轻拍她的肩，她转头，还没有看清那张脸，就听声音传来：“无绪，别哭，我带你回家。”

　　姑娘一抹眼泪，抽刀抵住自己脖颈，稚嫩的嗓音冷冷说道：“我没有父亲，娘不认识任何男人。我再没什么可能给你的，若你上前一步，我便自戕。”
　　她抬起头，看到那双漆黑的瞳孔。

　　眼前倏尔多了一对青色玉佩，凑在一起是双鱼状。

　　那是她母亲生前挂在脖子上的配饰，可有一日她说，将它们送给了一位故人。

　　陈无绪终于放下刀，重新将它包好，任由这位娘的故人将她带走。

　　她早已没了血亲，不过是名遗孤，大不了随娘下了黄泉也不会叫人糟蹋自己，可若能清清白白地活，她要亲自为娘报仇。

　　眼前景色一转，男童清脆的嗓音喊她师姐，和他变声后的音色重叠，她再转过身时，无双剑背抵住男人侧颊，他正盯住自己的眼睛言笑晏晏：“师姐，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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