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不要这样

　　“大师兄，”身量欣长的少年抱拳行礼，“此次下山弟子共十二人，已整装妥当。”

　　方涧水看向少年身后，身着白色弟子服的十二人列队齐整，从发冠到衣摆线头，连表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不免心情复杂，虽说不是一个师尊教出来的，但大家都在一个山头拜师，怎么这少年带出来的师弟就这么有气势。

　　略羡慕地看了少年一眼，方涧水点点头道：“好，你叫……裴锦是吧，很好听的名字。这次还有一位小师弟同行，耽搁了一会，应该也快来了。”

　　小师弟是方涧水的亲师弟，师尊他老人家晚年得了这么个天赋极高的弟子，宠得没边，唠唠叨叨嘱咐到这会儿还不放人。

　　“是洛师弟吗，”裴锦好脾气地笑笑，“没记错的话洛师弟才十岁左右吧，怎么这么早就想下山呢？”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惯的。
　　方涧水面上不显，端出一副正经样子来：“十二岁了，少年人精力旺盛，听说我们要下山，撒泼打滚的要跟来。”

　　何止撒泼打滚，再不答应，方涧水觉得小师弟就快要闹绝食了。他时常自省不该这么惯孩子，可又念在师弟年幼便离了家，每每张口总觉不忍心，于是只能规劝师父狠心。

　　裴锦听完轻笑一声：“怕是大师兄待人太好，小师弟黏着不想你走吧。”

　　大师兄愣住，大师兄沉思。
　　难道真是自己的问题？
　　方涧水头一回怀疑起自己的为人处世，然而这边思绪刚起了个头，就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踹回了一团乱麻里。

　　“大师兄！我来了！”洛酉挥着手从远处跑来，身上背的包袱跟着他的步子上下颠动，看起来分外喜感。

　　待人太好的大师兄扶起扑在自己身上的小少年，笑着问：“怎么不放到储物袋里去？”

　　长衡派对弟子一向大方，入门级仙器法宝是一样不缺，万没有叫弟子背着行李四处历练的道理。

　　洛酉两条眉毛往中间皱：“师尊给的太多了，我的储物袋塞不下，师尊就叫我带过来给师兄。”
　　“还有这个，”他把包袱塞给方涧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瓶身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泛着淡青，隐隐有冰雾一样的气体流动，“师尊给你的丹药，还说要大师兄万事小心，全须全尾的回来最重要。”

　　洛酉拖着长长的调子，显然听腻了老头千篇一律的唠叨，现下把行李塞给大师兄后更是一身轻，整个人又来了精神，抬起头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任劳任怨把东西收好，方涧水揉了一把小师弟的脑袋：“就等你了。”
　　他把洛酉掰向裴锦：“这位是你裴锦师兄，霄华长老的弟子，这次我和他一起带队。”

　　一直端正立在旁边的裴锦露出点浅淡笑容：“难得同行，小师弟有事也可以找我，别把大师兄累坏了。”

　　洛酉虽年纪小，但仗着天赋傲人，还真没谁小看他。他没听出裴锦话里的嘲讽，但到底感觉到了些许不爽，于是脖子往后仰，艰难地试图突破身高差俯视裴锦，从鼻子里轻哼出声：“我大师兄这么厉害，哪还用别人。”

　　方涧水适时在这脖子快背过去的小崽子后脑上拍了一巴掌，笑着和泥：“那什么，人齐了咱们就走吧。”

　　太华山上林海如瀑，一行人踏剑而行，避开盘旋的白鹤，朝西南一处隐隐被灰色雾气笼罩的山林而去。

　　小师弟和自己的佩剑还不太熟，因此站在大师兄剑上。他往日练习御剑，最高不过太华山上的树杈子，主要目的还是掏掏鸟窝。此时骤然平地升百尺，他平生头一回发现自己竟还恐高，于是一言不发地将大师兄的腰带越揪越紧。

　　方涧水不动声色吸口气，一本正经地侧过头悄声说：“好师弟，你再这么用力，师兄的裤子就要比你先掉下去了。”

　　恐高的小师弟被方涧水逗成了大红脸，羞恼一时打败恐惧站了上风。他往后一步，清清嗓子说：“风太大了。”

　　“我这风小，”裴锦像是注意到旁边的动静，笑吟吟地问洛酉，“小师弟头一回出门，难免新奇，我初次下山时也总想问东问西，要不我带你到前面转转？”

　　对大师兄略有怨气的洛酉当即决定抛下某人，转投向裴师兄的怀抱，投的太快，以至于丝毫不记得那句“哪还用别人”，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裴锦安慰似的轻抚了把抓着自己手，对方涧水道：“大师兄，我和小师弟先去前面探路。”
　　等方涧水点头，两人便像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
　　紧随而来的是洛酉变了调的嘶声尖叫。

　　方涧水对着那道忽上忽下的白影默默送上祝福。

　　他带着人慢悠悠地往前飞，中途甚至还落下来休整了一会。以至于碰面的时候洛酉已经完全看不出异样。
　　除了嘴唇还有点白。

　　也不知道这两人路上聊了些什么，看上去倒是亲近不少，洛酉还真是看天看地都新鲜，缠着裴锦问个没完。裴锦耐心十足，仔仔细细地跟他讲。

　　依方涧水看，好脾气的分明另有其人。

　　“魔气喜阴惧阳，现下天色已晚，大家早些休息，我们明日一早进小世界。”
　　众人听完大师兄安排便各自找了空地打坐，方涧水也寻了棵树靠着，调动体内灵气运转。

　　三百年前修真界与魔族大战之后，魔族元气大伤龟缩一隅，至今也没再出来作过乱，只是当年战况实在惨烈，残留的魔气经久不散，随着时日逐渐聚集成团，形成一个个魔气缭绕的小世界。
　　这样的小世界里一没机缘二没法宝，除了吞噬无辜路人，再没半点用处，还只能靠仙门弟子的阵法进化，十分麻烦。

　　只是一般魔气只会在深山中聚集，这次的任务地却有些少见——它附近不到一里路的地方便是个村子。

　　“这地方有些熟悉。”

　　方涧水睁开眼，侧头看向出声的裴锦。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方涧水身边，抱剑望向村庄的方向。
　　月色极亮，依稀可见不远处低矮的房檐。

　　“你之前……”话已出口，方涧水突然想起件许多年前的事。

　　当年，裴锦的家就在一个类似的村子里。只是过去太久，他都要有些记不清了，裴锦当初还是他带回太华山的。

　　小世界里只有魔气，对修行之人来说没半点好处。所以弟子们完成师门任务后，一般会一路走回山，沿途能有什么机遇造化全凭自身，而这段路才是真正的“历练”。

　　方涧水那时不过十五岁，回山的时候途径一处村庄，那村子旁边的树林里魔气冲天，他还没靠近被一阵强烈的魔气熏了个跟头，想来是魔气聚化成形，从小世界中冲了出来。
　　心下一凛，他当即握紧手中的剑上前查看。

　　四下悄然一片，别说人声，就连个虫鸣鸟叫都不见。村子早成了废墟，魔物噬人，会将白骨一起吞掉，因此地上连血也没有一滴，却诡异的更显可怖。

　　他是在一口被压的严严实实的枯井里找到裴锦的，若不是疯狂运转的灵力发现了这一丝活人气息，说不定这个连哭都不会了的小孩真得活活捂死在里面。

　　一晃好多年过去，他竟长成了这般模样。方涧水看着他，心下莫名欣慰。

　　他本就温柔的目光更是酝起十二分柔色：“我很久没去看过你了，你……”

　　“我这些年挺好的，师尊虽然严苛，但我年年如一日般勤勉用功，倒也不至于顿顿吃不上饭。”裴锦语气如常，对上方涧水眼里的柔色后垂下眼睫，不再去看他的目光。

　　方涧水却听得眉头一跳：“你是说如果练不好功，霄华长老就不让你吃饭？你那个时候还不会辟谷，你怎么不来……怪我，我该多来看看你的。”

　　他记得自己只在裴锦刚拜师后去看过他几次，后来越来越忙，捡回山门的物种越来越多，下去一趟又要个小半年才能回来，渐渐地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其实一开始他是想让自己师尊收下裴锦的，但霄华长老当初看中裴锦于修行上的天赋，而太华山上要说谁的弟子最为勤勉，那当霄华长老莫属。他想着，想着有师尊教导，勤勉些必然是件好事，只是未曾料到，霄华长老对待弟子如此苛刻。

　　“怎么能怪大师兄，师兄带我到太华山，又求长老们收下我，要不是你，我早死在那口井里了。我们这一代弟子中，就属大师兄天分最高，悟性最强，门派里一天那么多公务，我总不能像不懂事的小孩，天天缠着你。”裴锦故作轻松眨眨眼，“况且，我如今也能像大师兄一样，带着师弟们下山历练了。”

　　方涧水听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摸来摸去，从自己身上摸出个叠成三角的灵符：“这个你拿着，危急关头可以抵挡一招。这么多年来也没送过你什么，师兄以后都给你补上。”

　　他说的郑重，胆战心惊看着裴锦包着两汪泪的眼睛，生怕下一秒人就哭出来。

　　好在裴锦最终只是红着眼眶点点头，仔细将灵符放在怀中。

　　湿热的风缓缓从林间吹来，拂过方涧水的脖颈，他忽地抬头，看向不远处黑黢黢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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