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作者:文逃我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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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巴


      后半夜又下雨了。
      很凉,风没有呼啸。
      我拧开床头灯,就着昏黄的光,点上根烟。
      窗外一片漆黑,白日建筑遗留的残影,涌动在黑暗里。
      这里的雨仿佛没有尽头,我已经习惯了雨水滴到玻璃上的声响,也习惯了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静寂中独自消磨时光。
      我擦拭着匕首,烟灰滴落刀尖。
      这是最后的夜晚。
      烟雾朦胧间,唯有往昔陪伴。

      我叫洪继。
      在很久之前,我还有一个名字——洪茶。
      小时候,我没少因为那个名字被调侃,虽然如今我脸皮厚的蚊子叮一口都得捋捋针,但也经历过感时悲秋的年纪。
      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哭天抹泪的问我爹,是不是不爱我才如此随意,给我取这么个名字。
      我爹言之凿凿,说我这名字是花重金请大师取的。大师算我命里缺水,姓洪还不够,还得再加来点水,于是为我赐名洪水。我爹毕竟曾是庄稼人,觉得这个名字实在不吉利,深思熟虑后,给“水”延伸成了“茶”。
      “茶,多么古色古香,清新儒雅的字。"我爹拍拍我的脑壳,"满足吧,我的儿。"
      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家里一穷二白,爷爷得病常年靠药吊着命,我还有个先天智障的哥,康复费早掏空了家底,家里顿顿能吃上白米饭都得感谢国J政策,绝不可能花钱找人只为给我取个名字。
      我那个年纪,连看黄(咳咳)书都不上下求索,更何况一个名字的来源,他们随意一解,我随便一听,也就罢了,但我还是让我爹把另一只手攥着的冰红茶瓶子放下,保护了下自己那颗追求文艺的少年之心。
      我是个顶心大的人,就像我爹一样,即便同村的那些狗崽子天天嘲笑我这名字与尿壶无异,但在遇到林泉息之前,我一直也没觉得我的名字不够诗意。

      初遇林泉息,是在小学组织的团建。
      为了治我哥的病,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我的两个爸带我们兄弟俩进了城,又废了一番功夫,将我转去了城里的小学。
      还没记住班级在教学楼的位置,就赶上学校组织去当地的森林公园春游,伙食自备,路费自理。
      一听班主任宣布消息,我当即举手发言,表示头疼脑热,想来周末无法与还没记全名字的同学们一聚。
      春游前一天,老师给我家里打电话,春游费用学校竟全给报销了,钱会陆续返还给各位家长。
      于是第二天,我兴致勃勃,带了根我爹工友送给他的大列巴,坐上了春游的大客。
      午餐时分,同学围坐一堆,身下印着波浪花纹的餐布上分开几层叠放保温餐盒,包着纸袋的西式糕点散落在侧,混着包装鲜艳亮丽的零嘴,而我的列巴是棕灰色的,它那般晦暗,与那天的天色一般,将我与他们深深割裂开来。
      我该有一瞬间的犹豫,也确实有,但我还是走上前去,用牙撕开包装袋,问他们,要不要来一口?
      他们没有拒绝我,但列巴拒绝了我。
      大列巴,一种俄国面包,我带的那根,许是全麦做的,比我的嘴还硬,我完全掰不断它。
      我可以不自卑,也可以不尴尬,但不能丢面儿。于是我借口要先去分给老师,草草退场。
      我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石头,想把面包就地正法。
      七拐八绕,走出了老师划下的“安全区”,到了一处极为僻静,似乎尚未开发完全的区域。
      草垛高耸厚实,石头嶙峋硌脚,我径直向前走,并非因为我有多叛逆或勇敢,而是我已迷失方向,不往前,也回不到来时的地方。
      拨开挡开身前草垛的那一刻,太阳割开云层,阳光从枝桠间层层过滤,最后支离破碎,洒在不远处少年微微蜷曲的身体上。
      他闭着眼睛侧卧着,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胳膊下是野营专用的塑料布。
      头边稍远的地方,小溪潺潺流动。
      我顺着流动的溪水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脚边竟有一个小小的瓦斯炉,锅里的水已然沸腾,咕噜噜的冒着泡。
      不知是炉水还是我吵醒了他,他张开眼,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短暂的沉默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两个加起来都没成年的小孩之间。
      是我率先打破了平静,持剑般举着我的列巴,朝他做了个"你好"的姿势。
      现在想想,也许更像个凶器没收好的流氓。
      "有石头吗?"我问他,"分你一块。"
      他摇摇头,径直走到我旁边,打量了下锅中的沸水。
      煮水的声音很动人心魄,催人肚饿,我无心再分神,径直咬了一口列巴。
      "嘎嘣"一声,列巴的味道是一片咸腥,像是书桌腿掉下来的螺母的滋味,接着一颗石子,"啪嗒"掉在我的脚上,飞出去很远。
      我下意识过去捡起来看——不是石子,是我的门牙。
      我迷茫的瞧瞧列巴,又瞧瞧门牙,第一时间想起我哥。列巴是我从他那里要来的,还好是我吃了,不然没牙就是他了。
      胡思乱想着起身,我的脑袋却顶到了一个人的胸膛。我后撤步想避开,可脚下的土临溪有点湿泞,加上我的鞋是捡我哥穿小的,不太合脚,脚一滑,竟径直向后跌去。
      被我避开的人反应迅速,抓住了我的手,被我连带着拉倒在地。
      我腿抬的高,正踹在他裆间。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分钟后,郑重道完歉的我和他一起坐在他的塑料布上,身前摆着快烧干了的瓦斯炉。
      他用小刀片开我的列巴,一片一片扔到锅里煮。
      我的心情非常沉重。
      ——我失去了我的门牙,它是我的牙里的门面担当,最是光洁亮白。
      最重要的是,我家基本没有零食,常备的只有瓜子,我全靠它嗑瓜子,不敢想象没有它的生活。
      我想,我应该为我的门牙举办仪式,就像前两年送走爷爷一样送走它。
      于是,我用手在旁边的地上刨了刨,试图刨出一个坑来埋葬我的牙。
      林泉息这时第一次跟我讲了话:"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像他的名字一样,像初冬温吞的太阳照在肩胛,像夏夜清凉的溪水掠过脚踝,让我感到透心的舒服。
      我转过头,对着他咧开嘴,给他指我牙间的黑洞,又指指地:"我的牙死了。我送它走。"
      林泉息大概是被我豁牙子的样子逗到,眼睛稍稍亮了下,跟嘴角一起弯了起来:"你是二班的吗?没见过你。"
      "不,我三班的。"我摇头,"你呢?"
      "我是七班的。"他边回答我,边打开他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两袋干脆面,递给我一包。
      由于我也分了我的列巴给他,所以我也没客气,径直撕开咬了一口,然后像是马屁拌着吃人嘴短,实则是真情流露:"早知道七班有你这样的人,我就转到七班了。"
      他没吭声,留着笑,特别有节奏的切着列巴。
      我没意识到我的话稍显谄媚,也没注意到他的笑容变淡,只觉得他也孤身一人,还给我干脆面,明显是在对我示好,想跟我亲近,登时十分想与他拜把子:"我叫洪茶,刚转过来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林泉息。"列巴暂时堆满了锅,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汤匙,在锅里搅拌起来。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符合我审美的名字,被惊艳的怔了两秒没说出话来。
      "真好听,我要是也有你这么好听的名字就好了。"我诚实的夸赞。
      林泉息只是笑笑,我又来了一口干脆面,这才重新想起我的牙,继续挖我的坑。
      "别埋起来。"林泉息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他的脸被锅里升起的云雾笼罩,像个小神仙,"扔到屋顶上去吧,丢了牙,长好牙。"
      我捕捉到了关键字:"牙掉了,还能长?"
      林泉息愣了下:"当然。"
      "真的假的?"我信他,又不信他,"可我爷爷掉了就没再长啊。"
      "老人是不会长的,他小时候已经长过了。"
      他捞起一片列巴递给我,贴心的吹了吹,我就着汤勺咬了一口,面包入口即堵,像长毛的柠檬和泡水的隔夜馒头两者跨越种族隔离诞下无人期待的孩子,又酸又涩。
      费了半天劲,失去我的牙,害的别人鸡飞蛋打,就这么个滋味。
      我很无语,长长的"嗯"了一嗓子,拍拍大腿:"好吃!"
      列巴很贵,至少对我来说是难得一见的食物,平常的饭菜无论萝卜白菜,酸甜苦辣我都照单全收,更何况这精细列巴,我死都不会浪费,但我不允许我的新晋好友也受此刑法,于是我拦下林泉息往自己嘴边凑近的勺子:"这份美味就让我独享吧。"
      林泉息眼珠转向锅中漂浮的列巴片,满的让人绝望:"一起吃吧。吃完了,我下面给你吃。"
      话闭,林泉息直接把我咬了一口的列巴片塞进嘴里咀嚼,接着又从锅里捞出一片,他吃这人工刑器时的神情就像刚刚在溪边浅眠时一般淡定,只是眼睛是睁着的,显得有点寂寞。
      我拿手背贴贴他的手背,他的眼珠转向我,一派平静,夹杂些许试探。
      我朝他的勺子努努嘴,他心领神会,将列巴片递了过来,再一次喂给我。
      一来一回间,一锅列巴进了肚。
      不打不相识,患难与共,外加名字戳我胃口,对我来说,他已经是足够道一声“兄弟”的伙伴:"很难吃吧?难吃的我面子都不想要了。"
      "还可以。"他神色依旧,打开他那包干脆面,从里面拿出面饼放进水里浸泡。
      我接过垃圾,发现袋子里面还有个小卡片,将它倒到手心里。
      卡片上画了只胖胖的小狗,胖胖的小狗吐着舌头,胖胖的爪子抓着卡片边缘。
      卡片最上面还有一行字,我拼读了下:"皮卡毛?"
      意外的得到了林泉息的语音纠正:"Pikamo,闪亮桃子。"
      "是这个小狗的名字?"我问林泉兮,捡起刚才没吃辽被我放到一边的干脆面袋,"我那袋是不是也有卡片啊?"
      果然有张卡片藏在袋底,我把它夹出来,发现我这张卡跟刚才那张卡有点不一样,闪闪发亮的,刚想问林泉息,就感到脸颊一热——林泉息凑了过来。
      他跟我贴的非常近,眼睛瞪的很大,我甚至瞧见他眼白处的一点胎记。
      "是限定款。"他说。
      我从他拔高一点的语调中共情了他的惊喜,高喊了一声"哇塞!",对着天空举起卡片,向老天炫耀。
      阳光的照耀下,卡片流光溢彩,上面的胖胖小狗撅着屁股对着我,屁股像一个大桃子,对着我噗噗发射爱心光波。
      "好厉害。"林泉息一直看着我,补充道,"这个很难抽的。"
      "真的吗?!"他双手都被占用了,我把卡片放到他腿间,"你喜欢这个吧,你拿着,本来就是你给我的。"
      我要是他,肯定毫不客气的收下,但他却摇了摇头:"已经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害!什么你的我的!"我揽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压到他的身上,"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自来熟,才认识十分钟就自认跟他处成哥们,一时间没有说话,但我那时候比现在还单细胞,以为他只是害羞了,便要他喂面给我吃。
      他还是跟我喂我哥吃饭似的,从他那跟百宝袋一样的书包里掏出筷子,先夹起来吹凉才喂给我,我"刺溜"一下吸进去。
      许是列巴太过难以下咽,熟版干脆面美味的我都快哭了,对着他直竖大拇指,他又笑了起来。
      我后知后觉,他长了一张极其标志的脸,沉默时嘴角下压,神情疏离,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右半边脸会出没一个小酒窝,让我很想戳一戳。
      我也这么干了。
      他被我吓了一眨眼,但也没有别的什么反应,许是习惯了我的神经大条,没在意的吃了口面。
      我们就这样一人一口的消灭了一包干脆面,饭后发现我是个路痴的他还亲切地护送我回到班级,并在下午自由活动时主动来找了我,带我找房子扔牙。
      他来的时候,同学们都望向他,他旁若无人的注视着我,叫了我的名字。
      森林里房屋很少,不过兜兜转转,还是被我们找到了一个。
      "房顶是红色的,吉利。"林泉息抱着膀,"平房,不高,很合适。"
      于是,我毫不迟疑的,绕了绕肩膀,一个甩臂,送我的牙去了最好的坟墓。
      确实是个不错的归所。
      要是这个时候没有听见冲水声,要是里面的大哥出来时没有整理裤腰带的话就更好了。
      林泉息跟我道歉,我一点没听去,脑子里全是他来接我时的样子。
      聚在一起的同学,远处休息的老师,所有人都望向他。
      我听见人群里有人叫出他的名字,有人议论着他的往事,而他旁若无人的注视着我,朝我招手。
      他说:"洪茶,过来!"
      阳光此时异常明媚,所有的阴霾虽随乌云遁形,他纯白色的外套反着光,整个人闪闪发亮,是天地间最耀眼的白色,
      我大喊一声"林泉息",飞快的跑过去牵起他的手。
      我也有了我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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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列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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