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恶魔

　　新地球历1060年，中亚地下城一如既往的沉闷，无趣。人造雨水模拟着旧时代的雨天，曾经“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氛围却早被抛弃在时代的车轮后，雨滴倒映着霓虹灯斑斓的光晕，雨滴打在各色各样的金属上，与混乱的轨道车声音交错在一起，奏成一首混乱的狂欢曲。
　　人造雨的范围没有波及到郊区——天气模拟系统的工作人员们一致认为，这种旧时代的怀念活动，没必要分享给角落里的爬虫们。

　　中亚地下城西郊，第四街区的边缘，废弃的工厂旁边缺少照明，没有改造过的人体很难在这种条件下看清周围的景象。
　　启晨星缩在一个大铁箱的侧面，心跳如擂鼓，仿佛马上就要把他的胸膛撞出一个血洞。
　　血腥气刺激着他的鼻子，耳边痛苦的哀嚎声正在逐渐变得微弱。
　　头顶有飞行器驶过，借着洒下来的微光，他短暂地看清了不远处的情况——一个人躺在地上，刀身没入身体，正不住地痉挛，白色的衣服上血迹疯狂蔓延；站在旁边的人握着刀柄，正缓慢旋转着刀柄，伴随着利刃扭曲血肉的声音，他嘴里还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那只握着刀柄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无名指指节上戴着的戒指在那一瞬间的光照里反射出漂亮的橙色光芒。
　　这只手曾在他茫然时与他十指相扣，曾在旖旎的深夜为他斟酒，曾在缠绵时抹去他眼角的泪光，哪怕隔了这么远，启晨星又怎会认不出来？
　　而那无名指上的橙色光芒，启晨星当然也认得。戒指上镶嵌的粉晶白云岩是他亲自挑的，戒身则是赫穆亲手打磨的。
　　世上只此一双的对戒。
　　他们一人一个，属于启晨星的那一枚，现在就挂在他被冷汗浸湿的脖颈上。

　　心里的大石头彻底落地，砸得启晨星昏头转向。他仅剩不多的思考能力在催他想办法逃离，又在逼迫他反复质问自己——
　　启晨星，你真以为自己很了解你的枕边人吗？

　　三小时前，启晨星的心情还算得上愉悦。
　　他把最后一位顾客送出店门，顺手在门边按钮上一敲，店门口闪着耀眼光芒的牌子爆发出一阵强光，闪烁着飞腾出“打烊”两个大字。
　　每次看见这牌子都觉得眼睛疼，启晨星按按眼窝，在心里想着怎么劝才能让老板把这个俗艳又光污染的牌子换下去。

　　他唯一的上司，“奇思美梦”店长莫迪克，此刻正站在电脑前查看今日不同商品的卖出份额，那张臃肿的脸上表情有些狰狞：“明天就要过期的东西里，阎王肉干还剩三十七袋，荔枝果奶还有三瓶，还有两包炸鲜草，我早说过新品种一次不要进太多……”
　　“是我说的，老板，”启晨星从他和墙壁的缝隙间费力挤过去，“您说这几样新品是好不容易研发出来的，大家肯定爱吃，还想买更多来着。”
　　莫迪克划拉屏幕的手一停，佯装思索若无其事道：“哦。其实作为新品来说，这几样卖的已经很不错了。就是剩下的这些嘛……”

　　黑钢做的手指焦躁地敲打着桌子，制造出一连串恼人的声响。莫迪克忽地猛然转过来盯着启晨星：“最近客流量还不错，每天关门都比较晚，实在是委屈你了吧？你每天不着家，家里那位就没什么意见？”
　　让他加班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问候一下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启晨星谨慎道：“赫穆最近工作也忙，有时候回家比我还晚，不碍事。”
　　莫迪克一拍大腿，整个身子上的肉都跟着一颤：“那怎么行！小启啊，你知道现在离婚率有多高吗？你知道结婚5年内的新人离婚率有多高吗？你们年轻人，都觉得结了婚就行，殊不知维持感情的难题就是结婚后才难做！”
　　启晨星：……他早知道莫迪克说不出什么好话。
　　似乎见启晨星表情不为所动，莫迪克又加重语气道：“赫穆这孩子哪都好，就一个缺点——实在是好过头了！长相出众，平时又绅士体贴，什么生日礼物纪念日惊喜一个没落下，这么好的伴侣，你要是不珍惜，可小心被别人撬走。”

　　启晨星的爱人赫穆，确实是一个担得起“好过头”这样夸赞的人。
　　赫穆温和包容，对启晨星几乎是有求必应，两人生活这么久从没有吵过架；他善良绅士，邻居老太太的机器人出问题都会一次次上门帮忙修好，路边看见没电的公用机器人都会帮忙送到充电站，堪称模范市民；个人能力方面也是极为出色，虽然刚入职现在的机械所没多久，但已经涨了好几次薪，机械所老板更是曾亲自上门联络感情希望他千万不要跳槽。
　　认识他俩的人往往都会感叹，要不是赫穆对启晨星实在是死心塌地，一定要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孩子来相处着试试。
　　偶尔也会有邻居开玩笑一样地问他：“赫穆这么好的对象到底是哪里找到的？告诉我，我也找一个去。”
　　启晨星总是无奈地摇头。邻居当他是不好意思，但他其实是真的不知道——关于他以往人生的全部记忆，都在一年多以前随着一场事故而消散，留下的只有潜意识下的本能与经验——比如怎么用餐具，比如算数与识字，再比如他察言观色的卓越能力。

　　在启晨星从陌生的房间醒来的第一刻，看到的就是赫穆满是血丝的眼睛和不知道多少天没刮的胡子。
　　他觉得赫穆无比熟悉，但在剧烈的头痛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究竟是谁。
　　赫穆告诉他，他们两人是一对马上就要结婚的恋人。
　　他说启晨星已经没有近亲，在飞行器事故中撞到了脑袋。虽然伤口很快痊愈，但或许是精神方面受到刺激，一直难以想起曾经的记忆。
　　为了避免启晨星在旧的环境里引发精神创伤，赫穆带着他搬离他们本来生活的南亚地下城，来到中亚地下城生活。

　　启晨星也曾怀疑过赫穆所说事情的真假——尽管在他看来，赫穆这样个人能力出色、长相也很不错的人实在没有必要哄骗他这样一个没有记忆、一穷二白的人做对象。
　　所有的怀疑在他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就全部消散。
　　赫穆对他身体的敏感点简直了如指掌。他在启晨星面前就像是那种老旧故事里的神厨，弹指间就把启晨星紧绷的肌肉揉软，把他的心理防线一寸寸剥落，然后就如同掌握食物的火候一样，知道什么时候猛火，什么时候慢炖，一晚上下来启晨星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荣登极乐，去见自己早已经记不得的亲人。

　　苏醒一年，启晨星的生活空白几乎全被赫穆填满。
　　正因如此，对于莫迪克的“赫穆被撬墙角论”，启晨星很不舒服：“我们结婚还没有一年，哪来的纪念日？”
　　“害，就是那么个意思，你意会一下，”莫迪克手指在光屏上飞速滑动几下：“正好，昨天搞活动的纤维玫瑰还有几支。这样，这些吃的我按进货价的九五折、不，九折给你，你再把剩下的纤维玫瑰拿回去，你们小两口搞个烛光晚餐亲近亲近，怎么样？”

　　进货价的九折，确实让启晨星有些意动。
　　这个时代，零食可不是普通人家天天吃得起的东西，新鲜的蔬菜肉类更不用说。
　　尽管赫穆从来没有说过，但他看得出来，赫穆对肉类很喜欢，平时连营养膏都更喜欢买麻辣牛肉口味。
　　最近赫穆天天加班，想来累得够呛，今天早上出门时看见他脸色都不大好，要是能带点肉干回去……
　　莫迪克见他看起来意动，忙助力一把：“八五折！”
　　启晨星打个响指：“成交！”

　　如果按照这个发展，启晨星带着零食和纤维玫瑰回家，把餐桌稍作装点，等着赫穆回来一起享用一遍，再做些合气氛的事情……似乎是个完美的夜晚。
　　坏就坏在启晨星路过装饰店时灵机一动，想再进去多挑几种仿真花添彩。
　　更坏的是他此前从没考虑过送仿真花，对这些一窍不通。挑选到一半，觉得哪种都好看，于是拿出终端想要旁敲侧击地问问赫穆的喜好。
　　结果一个手滑，点到了智能医疗助手界面 ，“定位显示”一栏正展示着一个陌生的地方。

　　启晨星第一反应是这廉价助手又出问题了，但仔细一看，上面的编号确实表示显示的是他的智能医疗助手；他再往手腕上一摸，稍作端详才发现自己现在佩戴的是赫穆的医疗助手，大概是早上出门太忙，两人戴反了设备。
　　终端上显示的心率比往常略高，还在快速移动，看上去是在……跑步？
　　定位的地方则是启晨星完全没去过的郊区，罪犯与流浪者最喜欢的聚居地。他不仅有些担心，赫穆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那里绝对不在赫穆下班回家会经过的路线上。
　　而就在半小时以前，赫穆还对他发消息说“需要加班，晚点回家”。
　　加什么班？
　　不是真和莫迪克的乌鸦嘴一样，去哪个小妖精身上加班了吧？
　　全该怪莫迪克的胡言乱语扰乱了思维，启晨星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悔无数次的决定。

　　他追着终端上的定位，来到了这个荒凉偏僻的废弃工厂旁边。
　　然后他恰好听到了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哀嚎声一起响起的，还有一个他熟悉无比的声音。
　　他的爱人，与他已经同床共枕近八个月，在所有人眼里都完美、体贴、绅士的爱人赫穆，转动着手中的刀柄，在黑暗中笑着说：“总算抓到你了。”
　　启晨星的大脑彻底停转了。
　　要问这个和小妖精比起来哪个更糟糕？他真答不出来。

　　启晨星缩在箱子后面，听着那一声声哀嚎从最开始的谩骂到后来不成句的求饶，再逐渐微弱。
　　在那哀嚎声彻底消失以后，躲在箱子后的启晨星看到赫穆打开终端，终端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赫穆的脸。
　　那是一张让人会不自禁卸下防御的脸，但启晨星看清以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去。
　　漂亮的下颚线，浓密而卷翘的睫毛，永远含着水一般的深蓝色眸子，望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要溺在里面。人们往往对好看的人会多一些包容，何况是这么没有攻击性的长相——绝对符合“看上去是个好人”的定义。
　　只不过这张脸现在溅上了血滴，被终端的光一照，再配合上那弯起的唇角和眼睛，看上去便再和“温柔”没了关系，反而有些吓人。

　　赫穆抬脚踢一踢脚边的尸体，伸个懒腰，专注地在终端上操作。
　　而在角落窥视这一切的启晨星背后一凉，一股不祥的预感窜上心头。
　　就在下一秒，他的终端“滴滴”地响了两声。
　　消息提示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放大了数倍，启晨星心里只有四个大字：“老天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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