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朋友
林慕文知晓谢斯然生性安静,三年过去了,她的安静有增无减。
提及谢斯然,圈内人多溢美之词,年纪轻轻就积累起各大时尚杂志合作机会,商业和艺术两面皆吃得开。
然而说起来,先要在履历表里划出第一句话:“自给林慕文拍了20岁写真后,就开始飞黄腾达。”
今天亦是如此,她应邀给某杂志电影特辑拍写真,主角是老朋友林慕文和另一个年轻小花。
前月上映的文艺片让两位大出风头,口碑票房双丰收,连严苛的影评人纷纷赞许,称其转大荧幕打了成功一仗。
后续合体杂志不过是顺其自然锦上添花之事,资本先行,最好让看客有更多谈资,功利点说,来点工业糖同样无伤大雅,只要普罗大众稀罕。
被钦点的摄影师谢斯然原本托词工作繁忙,抽不出拍摄时间。不知怎的,还是在月底里挤出一天临时接下来了此项目。此插曲被营销号信笔书写散播,声称是林慕文为了合作伙伴,动用了多年的友谊感情牌,才把这尊忙于个展后续工作的忙人请出了山。
与民同乐,粉丝狂欢。众人皆知,小花素来偏好透明温润质感摄影,谢斯然的作品便是她独一份心头好,微博作品从不吝惜点赞。不过谢斯然接商业片多要求,合作的明星来来去去就那几位,林慕文如此上心,难免教网民想入非非。
等真见到了大活人,又是另一番景致。外头落夏末细雨,叮叮当当门一开,有个女孩就微湿着碎发走进门,白衬衫黑裤子,背上一个双肩包,手上一盒纯牛奶。
摆明了的,谢斯然是一个,会因为享受夏天温暖的细雨,而选择不撑伞的女孩。
她像个被拍的,而不是来拍照的。
演艺圈就这么大,来来回回的料在深处能刮好多次风。比如,都传谢斯然长得还不错,可惜她平日低调,却不喜营销炒作,所以无太多人见过真人。听闻好看和眼见为实乃两码事,曾经也有突发状况,保安把她堵在门口,不相信她是工作人员。
林慕文眉头不动声色舒展开,说:“这是你今天第几盒牛奶?”语气之谙熟好像认识对方一辈子。
谢斯然不看他,重重地吸完了盒里剩余的液体,盒子缩起发出鼓鼓声,她按瘪牛奶盒,啪地扔进了垃圾桶。
林慕文笑得更开心了。
她是卡着点到的工作地点,理由是,在来的路上送一条被车撞的野猫进了隔壁的宠物医院,耽误了时间。温柔至斯的人到拍摄,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拿起相机后眼睛里就有了控制欲的光。两位模特都是专业演员出身,涉及硬照的业务能力无可指摘,谢斯然不需多加指导他们饰演情侣要如何亲昵,表现画面的动作自然天成。不过有一幕单人画面要拍摄林慕文特写,谢斯然端着相机靠近,就是这么简单镜头,来来去去费好多快门。
林慕文把脸凑近50mm定焦,取景框里出现他放大的、清秀的面庞,捧着相机的谢斯然下意识后退半身位,他很浅地勾勾唇,就像诊断完毕的医生,下定论:
“你刚在生气。”他说。
“你为什么生气啊?”他语气里有一闪而过的耍赖和狡黠,难以捕捉。
谢斯然弯着眼睛终于笑了,“我没。”
他这才收回身子,稍微往后移,嘴边的笑意依旧没消下去。谢斯然忍不住放下相机,单手松垮提着,“我说了,拍这张不用看我。”
林慕文摇摇头:“我不。”
谢斯然瞥了眼等候在旁的女演员,微弱地叹口气。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眸子,谢斯然伸手撩开,不紧不慢按下快门。
“那就这样吧,这样拍也挺好的。”她很浅地笑。
他知道她气消了。
目的已达到,他乖乖退回到既定的拍摄点。
很多时候,哄人本不用多加赘言,靠对视就可以说尽所有话。他和她共事三年,对此不能更加了解。
她过于平静,连生气都不散发于外,非常走心。
谢斯然是出了名的不喜欢麻烦别人,他一说出“你不来这个拍摄项目就暂停”,让她没有法子。她一点都不狠心,所以从繁重策展的任务里抽出整一天的工时,去帮他和工作伙伴好上加好。
圈内有名的摄影师,不过刚大学毕业。初晓者或许要暗自吃惊。出名要趁早,哪一行都不例外。而林慕文,就是给她戴上了这顶年少成名王冠的伯乐。
人情在前,再加上他徇私的double-timepay,她应该没有理由生气,不是吗。
谢斯然掠过林慕文和搭档牵起的手,不动声色把目光转移到取景器里。
三年前她为他拍摄的20岁写真,在圈内可谓是一战成名。原本默默无闻拍着开心的摄影系大一生,蓦地被推入高声量的网络世界,让其几多受宠若惊。
鲜为人知的是,在当时所有的候选人里,她的存在根本没有被提及。
是林慕文,推翻了所有选项,从学校的灌木丛里,找到了她。
他们皆出自全国有名的传媒学院,他是她非直系学长,就读于表演系。母校多出知名演员,彼时他艺考报校,还轰轰烈烈上过两三日热搜。谢斯然入校在2年后,本和他毫无交集。
她从小爱拍,七八岁就已得到父母送的第一台老相机,偏好日影,摄影风格也随了部分风格,擅长捕捉日常光线和周边事物,除此之外,出现在镜头里的活物不过是家中二狗一猫。拍得早,经验积累亦早,到十六七岁,借着发达社交平台,已在各大图网和ins积攒起小几万粉丝,在系里小有名气。
也仅仅是小有名气罢了。
系里教师称其若不走人像,专注于某一类型也喜闻乐见。第一学期期中,学生组织为了给流浪动物相关基金会募捐,征求得摄影系同学们的作品用以出售。谢斯然那时刚去青岛玩了一遭,就择了几幅交了上去。大一的她还会低估自己,等撤展那日自觉地自提作品,结果被告知已经卖出去。
“卖掉了?”她很开心,而被告知卖出的价位后,生出了惊讶,“这么多?”
“嗯,他很喜欢。”负责记账的学生说,“他一直站在作品面前到关门时间。”
缺课厉害的男演员在期末姗姗来迟,补完几门科考来到展厅闲逛。白衣黑裤,头发微卷,许是刚从某公开活动里抽身撤回,还没来得彻底切入到学生角色。
但信步望那站定,分明是不染尘的少年模样。人家看相片,他则有能力让别人凝神欣赏他。
他长久看其中一幅作品,摄影师拍的海,一望无际的海,海天间一线破开,又孤独又轻质量,不属于这个世界。
学生干部偷偷从座椅上抬眼,冷不丁和他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仓皇躲开,就听见他指着面前的照片说:
“这是售卖的对吧?”
笑起来和电视上如出一辙。
在记账本上连笔写下“林慕文”三个字,他微举起相框念出落款在右下角的名字。
“谢、斯、然。”
像是寻找这个名字找了很久。
他并没有听从告知的定价打款,听到电子收账到账的具体金额,学生干部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水笔。啧,中产阶级真该死。
炎夏傍晚,灯盏昏聩不明,林慕文臂下夹着她捕捉的蔚蓝,仿佛有海鸥浪潮声,自远方袭来。
有个秘密,林慕文从来没告诉过谢斯然:她天生就有种让他平静的力量。打从第一眼,甚至是未见到她人之前。
他是公众人物,人脉广,想在校园内寻得一人很容易。第一次见面在盛夏正浓时,林慕文甚至能清楚记得枝头蝉鸣,雨后泥土散溢的潮湿温热。谢斯然穿很白的茧型裙,微微翘的短发刚过耳,轻盈,纤细。深绿灌木丛半人高,她窝在里侧倒猫粮,枝杈拍打她的肩头。
泥地略脏,裙角沾上斑斑点点,可主人并不在意。
泥近黑,她过分白,还有猫在怀里喵呜呜叫。
就因为这,林慕文突然有好心情。
谢斯然看见有人来,先是怯生生躲一躲。传媒院校名人多,她见惯光鲜面孔,早已不稀罕。定睛细瞧,辨认出来者,猛地从地上起身抱起猫就跑。
林慕文失笑。
他长腿一迈就堵住了对方去路,180的身高拦住她,绰绰有余。
“干嘛跑?”他觉得有意思。
“谢斯然同学,我一直在找你。”
她进退不是,听了立即哭丧着脸,搂紧了怀里的猫:
“照片已售,概不退还。学长,募捐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你想退差价现在也来不及了。”
林慕文愣住。
然后扶额笑出了声。笑得好开心。
所以摄影师必须是她,别人都不可以。
他说,谢斯然同学,学妹,我现在需要你。
他说自己缺个摄影师,谢斯然心下长舒一口气,随后立刻提起心连连摇头。但凡了解她一星半点的人,都知晓她不擅长拍人。林慕文扬眉,也不生气,掏出手机加了她微信方式,说是后会有期。
半个月后,当老师布置下了一道人像摄影的期末任务,谢斯然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世界玩弄了。
于是在盛夏的午后,林慕文在拍戏间隙接到了女孩拘谨的试探:
“……学长,那个,你还需要我吗?”
所以谢斯然接近林慕文,起因不过是,她想好好完成自己的期末作业。
他童星出身,表现力强,要到拍摄时,还真说不上是谁帮谁的忙。谢斯然精明地打着小算盘,次周就收到了飞往欧洲的机票。
那年林慕文20岁,工作室打算面向粉丝给他出一本写真。为了纪念18纪念20特出影像集,这是圈内主流明星都会玩的噱头。工作人员兴师动众,备选的摄影师简历在会议室桌上铺得满满一面,他则打所有人脸,隔天就提溜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推到了众人面前。
“嗯,就她了。”林慕文语气笃定,不容拒绝。经纪人难得露出了错愕神情,然后意识到他不再是十余年前在镜头前奶声奶气念台词的小男孩。
他向成人世界宣誓主动权的第一步,从偏好谢斯然开始。
萨尔茨堡位于奥地利的西部,是座音乐之城,诞生过莫扎特和卡拉扬,亦是音乐之声的取景地。金发奥地利少年骑单车和他们擦肩而过,背上亦挂着小提琴轮廓的包。若是换做平日,面对此情此景,谢斯然合该用完相机满格电都不过瘾。可背景巴洛克建筑,远处有阿尔卑斯山,在这不被打搅的风情里,她面对林慕文,迟迟没有按下第一个快门。
围坐一团的工作人员,或者是大人们,神情逐渐不耐。
林慕文是唯一的例外,他眉眼松弛,和她在粮食街分食一盒巧克力,拿着勺子挖不同口味的冰淇淋,真把工作体验成了出国旅游。五湖四海皆有国人,逐渐有黄皮肤面孔投来关切的目光,兴许有人认出那张常在荧屏上的面孔。
马上有国内旅游团围过来,他把她的相机取下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拉着她就跑上了缓坡,留着身后一大帮人气急败坏地跺脚,却又不敢高呼真名“林慕文”三字,怕引来更多国人盯梢。侬柏格修道院位于小山上,要到达势必绕过七弯八拐和数级台阶,此处电影取景处本不在计划之内,但他熟门熟路牵着她手往高处跑去,想必前期做过很大功夫。
有白人孩子们坐在台阶上放录音机,里面传出悠扬古典乐,看到他们来,侧身避让开友好笑一笑。音乐怂恿人心,谢斯然按捺下喘气的频率,问:“我能力不怎么样,对不对?”
“就算你给我开后门,我也不行。”
她想起来的路上其他人的风言风语:一个明星的年终头等摄影项目,却是一个大一生的期末作业,简直笑话。
“为什么这么说?”林慕文回头,看到她脸垂下去。“当时你们要选的人不是我吧。”
“对。”他回答得干脆,“是我自己坚持要的你。”
“为什么?”谢斯然忧极反笑起来,“学长你在破罐子破摔吗?”
“不是的。”林慕文摇摇头。
那天萨尔茨堡阳光很好,日落是天边饱满的血橙色,妖冶且温柔,绕成丝的云挂在天边,照得他面庞一半隐于阴翳,一半没入艳色。
“所有人都自称是为了我好,可为了我好,还是有那么多自己不乐意接受的东西。所以在有限的我可以决策的事物里,谢斯然,我想赌你。
“哪怕纯粹是为了相信自己而已。”
林慕文从台阶上走下来,与其水平相视:
“我就是要徇私舞弊,假公济私,开你后门,谢同学,我就是要你走我的捷径。”他把相机挂在她的脖子上,笑得很纯真:“你,会让我失望吗?”
要命。
谢斯然心想。
她知林慕文工作室出了些状况,每日刷娱乐新闻偶尔有见闻。他18岁已过,心思上已有很大主见,行事作风更开始随心而动,学会不听从所谓“大人”。一些不想接的工作先是勉强自己应付了事,随后壮士断腕换了一拨工作人员,这么大的动静没有太大风浪,不过多从他上镜状态中旁人可以参透:他好像不快乐。
他不快乐。
学长,货物售出,概不退换。
——她让他快乐,因而摄影师必须是她,别人都不可以。
相比起复杂靓丽的名利场,谢斯然不过将将走入大学校园,却已经有人说“把赌注压在你身上”这种话,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要我命吧,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她莫名听出些难过,如果让20岁的男孩说出赌这个字,会不会是世界的错。
谢斯然望了眼天边的落日,低下头细细调整模式。接着她退后半步,按下了第一个快门:“这张不错。”
末了,女孩把玩着手里的相机说:“我会尽力,”沉默片刻又补充,“哪怕是为了学长你。”
她生性慵懒,平日做功课也随性为主,突然天降大任于斯人,要和一个男生成为命运共同体。拿出寻常的十分努力还不够,她拼了老命,搭了很多真心进去,搭进多少不好说。到底是什么层次上的真心,她尚不明白。
把赌注押在一人身上的笃定,一生且只能听这么一次,因为听者会交付所有力气。
后来谢斯然明白,她起初下意识的拒绝,是因为照面炎夏的第一抹光。她蹲在地上,抬头仰视到他,心生出逃避。
那是看到美好的东西,怕搞砸的心情。
最后期末作业谢斯然还是拜托了友人当模特,林慕文的拍摄项目涉秘,本不可能堂而皇之作为学生作业公开。她私底下悄悄洗出递给老师,中年长有细纹的男子细细观瞻,复笑开:“谢斯然,你等这个瞬间,等了多久?”
她愣一愣。
随后他正色,“抱歉,老师之前说你不会拍人。”
胸口沉重的石头,这才轰然倾坍,她长出了口气,抱紧了成片。
就像守着浪潮褪去才会露出的礁石一样,你要等待多久方等到这一瞬间。人们常说上天会有最好的安排,那么起源于展览厅的一瞥概莫如是。
写真发售后大获成功,在互联网都达到了红出圈的程度,萨尔茨堡的一组被冠以了“非粉必存”的高度,那阵子不仅他的照片在社交平台大肆刷屏,更有别家粉丝圈谢斯然大名要求自家工作室也去合作,offer邀约似雪花飞来,眼花缭乱。拜林慕文所赐,谢斯然初尝到何谓年少出名。
一众看客喧闹无比,林慕文则安安静静地,把谢斯文日落时为自己拍的第一张照片,设置成了自己的微博头像。直到现在。
午后四时许,他还是穿浅衬衫,风吹起衣领一角。血橙晚霞把他的眸染成金褐,瞳孔里有光,很纯粹的光。
这张照片长久被外界追捧,成为他的影像生涯里无比避免不容忽视的唯一。
谢斯文觉得那不是她拍的最好的,至少,不是她为林慕文拍摄的写真里最好的。他定位明朗阳光,和她所追求的表达风格无比契合,摄影师和模特之间需要信任和默契,这微妙的共情很多时候不可言传只能意会,他们互补,肤浅说两者合作得到商业的成功。工作室认追逐效益,看到好苗头,就和谢斯然维持了长期合作关系。
这一合作,就是三四年。
两个人上下级,隔了2届,闲暇的时候他偶尔会在学校找她去吃早午餐,谢斯然没有创造力,咖啡厅没有纯奶就点拉奶,反正一定要喝奶。林慕文后来爱上dirty,脏拿铁端上来后先仰头立即抿一口。
照相机和她是双生连体,鲜少分开,谢斯然又是少话的人,多是安安静静听他讲,觉得角度对了,就按下快门咔嚓拍,拍他喝咖啡,喝水,或者翻书。
哇,不是吧。起初林慕文还会夸张离开她半米,表示轻微抗拒。时间久也就习惯了,听到快门咔嚓声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下去。
归功于此谢斯然拍人开了窍,产出尤为可观。
她性格带了执拗,没有感觉的模特,就不怎么想去拍。模特多是女孩,很少男性,她本不喜欢和太多异性打交道,何况是条条框框要求颇多的明星团体,因此,她并没外界传得盆满钵满,稍稍比同级生幸运一点,有能力搬出寝室在首都租下一个小房间,拥有自己的独立暗房。
林慕文,是她暗房里胶片里的常客,她为数不多固定拍摄的男明星之一。
拖她的福,向来自拍无能的他在个人微博和其他社交平台上有稳定照片PO出,评论里七嘴八舌说是女友视角,林慕文刷到,想了想选择忽视。采访时候被问及,就说是朋友拍的。
一个摄影师朋友。
“朋友吗?”谢斯然看到视频后,还困惑地在微信里问了一嘴。
“我不可以吗?”林慕文问。那头很久没回复,半晌,非常简单地回了个“哦”,一如她本人不解风花雪月的个性。
朋友这词,姑且就仓促地给两人关系贴上了标签。林慕文,在书面意义上成了谢斯然第一个异性朋友。
带来轻微变质的插曲发生在去年,林慕文得到一部电影资源,角色偏边缘,他不得不去学抽烟,一开始是电子烟,习惯了味道后就在镜头前抽南京金陵,黄澄澄的包装,渗得头发丝都绕着尼古丁。
明朗积极的面貌终有一日要被推翻,他是演员,不可能靠吃着人设过活。
一整天酒精、烟和人造假血,导演终于大发慈悲说卡,他应声松懈神经,搭着助理的肩往保姆车走,撞上来探班的若干同级友人。
林慕文自从开始当演员,就学会不再珍视生日这桩事。他差点忘了这件事。
他在送惊喜的同学里看见谢斯然,不自然地把香烟盒收起来塞进口袋,那玩意味道重,欲盖弥彰,指尖轻微的焦油气息就率先出卖他。烟壳的角略尖,划到他指腹,他皱皱眉,还没开口说些谢谢的客套话,她就从人堆里跳出来,说:“林慕文,你拍戏好辛苦哦。”
自他官宣二人是朋友后,出于“朋友”的自觉,谢斯然就再没叫他学长,选择用全名代替。
她说你好辛苦哦。林慕文突然觉得有温柔的重量压在肩头。时间已近深夜,周遭陷入暮色,谢斯然举着伞,外头细雨绵绵。背后道具收场,一阵鸡飞狗跳。她穿很白很厚的棉服,世间一切指摘不得。
就好像看到那片海,好像看到了灌木丛,林慕文就像病人得到医生开具的□□。许是上一镜头摄入的酒精作祟,他做了一件事后教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走近谢斯然,然后弯腰把脸埋进了她的肩窝。抱住了她。
身边所有人先是静一静,随后爆发出了巨大的调侃,和连绵起伏的口哨声。
20代大学生特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幼稚心理。
之后的记忆不甚明了,他断断续续记得谢斯然在错愕后,伸出手宽慰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发梢,以及,经纪人以被鬼吓到的姿态冲过来分开了他们两个。
他修炼了20多年的,无可挑剔的对外礼仪全线崩溃。道歉是理所应当的,第二天醒来他立即拨通电话过去。谢斯然似乎毫无受到影响,“没事啦,我没关系的。”
她如此解释:“我们不是朋友吗?”
林慕文语噎,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Welcome to your twenties. 上帝说,顺便同他开玩笑:真实的夏天没有提前预支的剧本。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病,为什么她大大方方说没关系是朋友,自己还是不开心。
经纪人很聪明地转移视线,有意给他提供其他类型摄影师,等到工作室再次和谢斯然洽谈,足足拖到次年夏末,若不是女演员偏好,不知下回合作要等到猴年马月。
谢斯然非事事都宣之于口的人,等林慕文那边联系到她,她已为个展焦头烂额忙了半把月。这是谢斯然第一个个人摄影展,她对此颇为看重,大小细节亲力亲为,不假于外人。
林慕文的那部电影,自是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的。男才女貌,彼此救赎,双向奔赴,关键词拎出来,个个都是剧情片里百说不厌的讨巧话题。谢斯然破天荒买了垃圾食品爆米花坐定,左左右右多情侣和粉丝,看到男女主角耳鬓厮磨,不时发出艳羡喟叹。
票房高有其道理,连谢斯然这等对情爱钝感的人,都被剧情吸引去。她不可避免想起,之前林慕文也是如此,把脸贴进自己的头发里。所以都是一样,换谁都一样,不过是疲惫倦怠缺个肩膀,对象是谁并非重点。
朋友能有多亲密,连拥抱都嫌越矩。
得此认知,谢斯然低头塞了一大把爆米花,腮帮子鼓鼓。她颇为困难地吞咽颗粒感分明的固体,因为呛住,在安静的影院里大煞风景地剧烈咳嗽起来。
影片结束后她和其他观众赶地铁末班车,影院里释出一股人流。空位很多,北京地铁夜深才有的空旷。林慕文的电话就在这时恰如其分打来,遥远又亲近:
“我林慕文。”
男主角走下荧幕,真人更活泼些。顶头的灯光刺眼地落在谢斯然肩头,她小心把手机收起不让别人看着,问什么事。
他说要不要试试拍情侣写真啊,拓宽一点业务范围。
林慕文尽量用词轻快,结果那头听完,立即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自耳边拿开,困惑地盯着主界面。没成想30秒后,谢斯然又拨了回来:
“你在替她拜托我吗?”
她说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慕文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哪能啊,我替我自己求你,救个场吧,我们也很久没见了啊。”
谢斯然万年不变,说了“好”。
她不曾有拒绝他的时刻,哪怕潜意识想歇斯底里说不。谢斯然后悔于某一股情绪上脑蚕食她理智的30秒,她掏出手机拍下电影票根,接着把薄薄的纸片丢进了地下铁的垃圾桶。
谢斯然,你变得有点小家子气了。她想。
都怪林慕文,让她变坏。
连带着她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想说要摆正自己正确态度。结果事情就演变成最终模样,她勤勤恳恳,牺牲休息时间出片,端出了十二万分专业程度的架子。
饰演道德高尚的正面角色。
拍摄完成后他们来到电脑前看前期效果,林慕文弯腰,几近和盯着屏幕的谢斯然面贴面。小花略兴奋,他瞥了眼就移开视线,对二人合照算不得很在意。被谢斯然“诟病”视角不对的单人照,出来的效果尤其好。
林慕文极快地确认完照片,等女方那里点头,这才披上外套离开。
她甚至没抬眼吭声,依旧维持检查照片的姿势,仿佛熟悉他所有肢体动作的套路。中途小花转过头看了眼不远处整理文件的谢斯然,又若无其事回身说:“你俩很熟。”
“你想说什么?”他笑没到眼底。
“她话很少,很多时候都需要你主动搭话。”
“不是,她平日里闲话超多。”林慕文替她说话,感觉到对方困惑目光,他解释:“姑娘闹脾气了。”
林慕文尾音上扬,跟了句,“她这人生气一般人也看不出来,熟人才知道。” 他是谢斯然全部情绪的敏感体质,这一点旁人学不来。
“生气?”
“啊。”林慕文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她忙得要死,我还给她加活。你不是想让她给你拍吗,你可欠我个人情啊。”他笔出个1,随后大方挥挥手算是作别,转身进了自己的休息间。
拿捏得当有分寸,毕竟好看的人眼睛会说话,每每要错觉他是否放了更深感情,总会在下一秒被他的距离推拉给敲得大梦初醒。温柔善良之人实则最冷漠,对任何人都能好到这等地步,因此还会心生出一点怨恨,恨怪自己。
自作多情。
小花在原地自嘲地扬起嘴角。
谢斯然拍完就走,甚至婉拒了咖啡的邀约。经纪人出于冷待她几月心生愧疚,去摄影棚再寻,早不见人影。自己手下艺人脑子发热,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千怪万怪也怪不得人女孩头上去。这个世界,总归是对女孩苛责得多。
合作三年多,谢斯然这个姑娘无论是从人品还是专业水平,在林慕文工作室看来都做得过分好了。好到他们被养得刁钻,还变本加厉,希望她做得更好。
“你确定她生气只是因为工作量增大?”经纪人在保姆车里端着热茶,他在圈内沉浮数十载,看透太多不可言明故事。林慕文被戳中心事,顿时哑然。转移视线望窗外景色,说:
“她应该有把我当做关系很好的朋友吧,……我是说,”他略烦躁地挠自己的头发,翘起几根毛,“能随意发脾气的那种。”
经纪人点到即止,不再说话。
他是始作俑者,一秒令人生气,一秒令人消气,于他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谢斯然更厉害,她静得像一株脱离尘世的花,那么渺茫,那么疏离,好像天落冰雹她都能全身而退。林慕文的易感也仅仅只能易感,其余猜测全部失效。
他算是模特里不太听话的那类,拍摄时有很多主见,完毕抽身也快,马上就可以和助理对下一个行程。今日亦是,情绪来了就改动作,自有一套说法。
这全是谢斯然一人惯出来。
最开始认识的一年已露端倪,谢斯然把镜头对着他让他看自己,林慕文悄悄别开眼,非得露出侧脸给她。谢斯然性格直,没有男女有别那么多规矩,直接伸手按住他的脸掰正,隐有不悦:“怎么就不看我呢?”
林慕文没遇过此遭,懵懂地和她对视。
他是不是被凶了。
“看着我。”她一字一顿。“看我。”她重复。
摄影是为数不多她在乎的,态度比面对其他事物都要认真很多。林慕文叹了口气,只能抬头和她四目相对,耳朵红得一塌糊涂。
谢斯然神情专注,看他,像要在他的瞳孔里找到某种隐喻,逼得他脸红快要藏不住。
然后咔嚓。
她心满意足看着预览,为绝佳的镜头连连点头,眼睛开心地眯成一条线。林慕文失笑,恍然醒来,觉得自己活成个道具人,帮助她摄影进阶。
笑完又低下头,小心把情绪隐藏好。
谢斯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想。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经年过去,如今他挽臂风姿绰约女演员都能心无波澜,待她一个摄影师更能目不转睛。谢斯然检查相片,觉得林慕文这几年面对自己游刃有余不少。不错。
他已然能强大冷酷学会收敛心事,不让升高体温出卖自己。
检阅完毕,扛着设备和电脑奔赴到展厅,迎面是等待良久的教授,自然要领一顿点到为止的抱怨。谢斯然连声说抱歉抱歉,他瞥到她一个大包的家当,心下了然。“你又夹带私货。”老师说,用了又字,说明这绝非初次。
“算是吧。”谢斯然打哈哈,没有否认。他不予在此话题多加纠缠,扯回正题。策展非易事,谢斯然个展前期院系老师多有出力,无私提点,出了不少宝贵建议。很多细节,她一一说了好,涉及到布展具体内容,反常地一意孤行,坚持己见。
按照老师的说法,她想展览的照片,部分容易引起争议。
今天他就是为此而来,希望她再好好考虑。
谢斯然还未反驳,就有一通电话刺耳打入。莫非是林慕文那边要提前出片?她心里乱猜,按下通话键说了声你好。
对方表明来意,她粗粗听完,眉头轻蹙。
林慕文那边没等到谢斯然的回复,反而先被一条微博热搜刺激到了眼睛。
同类型男演员的杂志照堂而皇之买掺水明显的前几词条,营销号顺势而上,立刻拉着林慕文和他十八宫格新图老图来回较劲。对方是前两年冒头的新人,最开始的风格和他有九成相似,如果做同类型演员对比,他俩势必会被放入同框较对比。
这次,分明是想拿他这个前辈的流量免费蹭个关注度。
拉踩操作林慕文司空见惯,不欲多放心思在上面,经纪人隐有薄怒在群里斥对方吃相难看,他漫不经心点开,本想立即退出,却在他的照片上顿住。
光线,色调,一看便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热搜汹涌高挂半天才慢慢掉下去,营销是其次,主要是,她拍得确实出色,得以博路人一夸。
或许这世界上本就谈不上是谁恩惠于谁。离了谁大家照样活得不赖。
谢斯然原想在个展公开前亲自给林慕文送去邀请函,没成想,在四方萧条的白色空间里,大明星登门拜访,在人流巨大的创意园村抛头露面,不要隐私的样子。
她轻轻地把自己帽子取下戴到他头上,一如以往护着他不被拍到。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的语气里带着困惑,不满,如果谢斯然没听错,还带着转瞬即逝的难过。她不明白,他掏出手机,里面一组男子的高清大图在泛光的屏幕内叫嚣。
“你很忙,你考虑我的邀请要犹豫,但你有时间去接另一个团队的项目。”林慕文说,说到最后怒极反笑。
“你说过,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
“我只是完成了一个工作罢了。”不知怎的,她亦生出难过。
“因为同类型演员,同类型风格的大片,一定会被拿来比较。”林慕文疲惫地闭了闭眼,“而我,我真的厌烦了被比较,被拿出来不停地说。”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有失体面地和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抢夺一个专属品。
一个摄影师。
夏末北京干燥,微风刮得人好冷。
“你很好,他上镜也不差。你们都是很好的拍摄对象。对不起,出于工作考虑,作为一个摄影师,我没有考虑那么多。”谢斯然压低了脑袋,说出口的尽是致歉。
仔细一点,愿意去寻找的话,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捕捉的闪光点。这是林慕文点透她的。
那个男演员比林慕文小一岁,也是清秀俊美,不过圈内诸位该有的心眼,一个都不少。初见到谢斯然,就开始热络客套,问及为何之前不拍人,谢斯然告诉他:“因为……之前没有培养起拍人的能力,我从小就很内向,大家和朋友交流的时间我都用来种植后花园的花草。”
“不过后来我发现,去认真感觉,每个人身上都有光。”她友好冲他笑,“你也一样。”
男演员嘴上敷衍嗯嗯,身子隐隐绰绰触碰她持相机的手。她生得不赖,他刻意讨好并不吃亏。谢斯然发觉,不动声色避开,皱皱眉又很快放下。
对方工作室一同电话打来,开出不菲价格。她原想拒绝,但一想到3月后的新年,做了一件令自己不齿的事情。
她开出了双倍的报价。
经纪人沉默片刻,居然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到拍摄时她反而庆幸自己狮子大开口,因里面还需要包含自己面对假情假意男模特的精神损失。男演员是个人精,知晓她不吃那套,自是见好就收。后续拍摄颇为顺利,男演员戏言,这是不是她摄影最好的作品。
其实是开玩笑一句话,但此时此景谢斯然已不想友好搭腔,她甚至后悔刚开始同他两三句话的真情流露。
“我拍的最好的作品,一直都是林慕文。”
男演员细心打磨的营业微笑成功垮台,谢斯然颇为快意,按工时收费到点走人。
而眼下,她口中最好的作品,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外表精致,同时灵魂里有细微裂痕滋生。
“对,没错,你出于工作考虑嘛。”林慕文试图将话题变得轻快而不可,他垂眸,睫毛轻颤,“而我原本以为……你会出于朋友的心态,替我考虑。”
朋友。把这个词碾碎重组一万次,重复一万次,朋友。
“对不起。”他如此说,为自己的过分要求致歉。礼貌绅士,别无二家,连争执结束,都给她留存所有颜面。谢斯然心生出不安,“你……”她去扯他的衣角,却扯了个空。
他退步转身时留给她的眼神,充斥她从未见过的冷漠。
对话以林慕文单方面的离开告终,完全没有给她捍卫澄清的空间。彻底的不欢而散。
是了,怎么澄清,拍都拍了,全网可见。
那晚谢斯然放弃交通工具,在光秃秃的人行道上走累了才打一辆车仓促到家。进门,放包,脱鞋子,立即进暗房冲洗胶卷,像绝症患者找救命良药,翻弄瓶瓶罐罐。
见证相片显影的过程向来令她平静,每每心烦意乱,她就选择在暗房里慢慢摸索配比,忘却尘世。
可这回再也不能。
她戴上手套拆显影粉包装,一个用力洒到满地。没事没事。谢斯然劝慰自己,低身收拾残局,无意识仰起头,就看见林慕文送的古董老相机和手写的贺卡静立在柜角。
——生日快乐,谢斯然同学。长大一岁后的日子里请多多指教啊。
谢斯然终于被刺痛,半跪在地,泪水啪嗒啪嗒落入白色颗粒海。
她没有小团队,拍片永远都是单打独斗,效率不会比流水线上出来的摄影工作室高。杂志方给她预留的时间,谢斯然折损一半就提前上交了成片。
配合上线的综艺节目,相得益彰。只是所有文件不过凭借邮件冰冷传递,不见背后卖命拍摄者。
林慕文很久没和她说话,后续路演以及宣传通告应接不暇,忙到他错觉已经忘记她。如果不是节目里其中的互动环节,如果不是他得做效果重演电影里的大热片段,如果不是他非得对着合作小花背台词。
20岁的女孩大概多多少少有点共通性,不然他怎么会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另一个人的光。
拍摄时背了数遍的词,林慕文成功地卡壳了。
最钝感的沉默最真实。当他听见主持人见机行事的起哄声从耳边传来,他才从渺远的思维里回神,看到眼前的合作搭档红了脸。
然而他不能辩驳,应和着别人的帮腔,磕磕绊绊把戏演下去。
他还是不能够生她的气。
身边共友当过谢斯然模特的,无一不喜欢这个话少安静的女孩,提及她的个展,纷纷和林慕文唠叨,听得他耳朵出茧。你什么时候去?几人如是问。
不问你去不去,是什么时候去,他们先入为主,笃定他势必会参与她每一个人生重大节点,不疑有他。这一行认“御用”二字,界限微妙且虚实不明,常把人捆绑在一起,比如他们俩。
至少在此之前,关于谢斯然的一切,林慕文都没有缺席。
个展预定在平安夜那日开放,他刷到公众号的推送,才发觉两个人有2个多月没说上话。2个多月,足以从长袖换到棉袄,从冰棍切换成口呼冷气。所有提前准备好的腹稿毫无用场,连迈入大门所做的心理预设白费功夫。
因为个展开放的第一日,主人公,谢斯然,缺席了。
唯院系老师领着学生们提前走了一遭,避开了人流高峰,也算是为他们这些名人学生考虑。她的摄影水平无可争议,两三百平米的空间里大大小小布局了她大学四年来的日常捕捉,多以自然静物为主,来自世界温暖的、缺乏棱角的光影瞬息,如她本人。
果然,到最后,她还是会回归最初的喜好。
突然,一个女同学惊呼,拍了拍林慕文的肩膀:
“林慕文,你看啊!”
他正在看一幅猫咪,背景是灌木丛,他一眼认出是彼时他和她初遇的地方。
同学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格外明亮,他困惑地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林慕文看到了白墙上,正中央,不加设防的自己。数个自己。
喝水的林慕文,逗猫的林慕文,看书的林慕文,扣袖口的林慕文,因为找不到东西在翻书包的林慕文。学生林慕文。
因为书店屋檐漏雨,水珠溅落进发梢而凉得发笑的林慕文。
干干净净的,全权交付的林慕文。
她拍过那么多张他,宛如完成一份漫长契约。他想起之前半开玩笑质问她,为什么不给他所有底片?谢斯然神色闪躲,随后义正言辞:
“相信我,我会让你看到的。”
而他真的看到。她大大方方示众,不忌惮用最大的视野完成对他的诠释。她其实比他更勇敢一点。
不要命的姑娘,居然连肖像权都跳过和明星工作室协商,公之于众。
影展外,北京落雪。
“老师。”
林慕文问身边着西装的男子。
“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欢迎来到你的20代,上帝说。
林慕文,你最好的20代,从第一秒开始,已被一个女孩全部记录。
谢斯然回国是第二日圣诞节的事。导师不太满意她的策展,是此,内省如她至今不敢看网络舆论的评价。
是了,如别人评价的那样,她惧怕被贴上“商业化”的标签。
她卷起袖子,小心把林慕文其中一张挂在墙壁中央。“你确定要用他的照片吗?”教授笑,“你知道的,他是名人,一旦涉及到他,你作为摄影师的存在感就会被削弱,多的是粉丝和媒体群体指指点点。”
“而且……他作为唯一的人物,出现在这里太突兀了不是吗?”
忠言逆耳,句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谢斯然倚在桌沿静静喝完一杯水,同他一道观赏作品细节。
“老师,我这影展的名字,不是叫‘20’嘛。”她提醒对方,指了指作品里的男孩。
“没有他,就没有我的20岁了。”
谢斯然陈述一个事实。
她胆怯,她又挺敢的。她怕被说,但一想到他,又什么都不怕了。
北京和奥地利差不多冷,谢斯然出了航站楼,远远就看到有个人走过来,周身包得严实。他又瘦又高,臃肿外套不能把他颀长身形压矮一毫,见到她,立即扯下口罩,露出好看的整张脸。
“你先别说话。”林慕文抢答似的伸手示意她住嘴,“你先让我把话说完。”
她踉跄,只得停在原地。
他短促出了口气,然后道:“是这样的,我为我自己的无理取闹和你道歉。你一直做得很好,哪怕没有遇见我,你也一定会受到很多人喜欢。工作优先,你是对的,摄影师的工作就是好好拍摄,擅自把你拉入我的世界里并且要求你体谅我,的确是我的不对。
林慕文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
“我太患得患失了,不太懂怎么处理好我们现在之间的关系,因为你和我之前相处过的异性都不一样,我真的很怕搞砸,偶尔会把握不好分寸。在你的镜头里,我比较舒服,比较能做自己,生活中也是一样,所以出于自私的心态,我真的很想好好维系和你之间的关系。”
“但是你为什么出国旅游这么久也不和我联络一下啊?”他说到最后,语气里掺杂了委屈。
他宣布投降。
谢斯然吸了吸鼻子,大咧咧地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里头无数张相片,无数盒胶卷,她把那台林慕文送给她的老式相机放到他手里,“给。”
“你生日是12月25日,我这次出国,只想给你找生日礼物。”她憨憨地笑,“去年生日你在片场,过得太草率了,我也没有好好准备,这次老天开眼飞来横财,让我能够飞趟欧洲给你买纪念品。”
所以什么小生不小生,男演员不男演员,不过是他给的钱够她奥地利往返为了他。
“你当时不是说想看看冬天的萨尔茨堡吗?朋友我替你带回来了。”谢斯然回忆起第一次给他拍照,他的每字每句。
她拍了拍掌心里的相机,说,“里面都是。”
“还有,侬柏格修道院的路当时我们跑到一半,不是被经纪人给叫回去了吗?所以也没上去,这次我有好好重走一遍当时的路,不管是什么神,我都替你祈祷了。”谢斯然双手合十,微眯起眼装样子,但下一秒她的手立即被分开,林慕文伸手自她的臂下抱住了她。
抱了个满怀。
像是怕她下一秒就要消失,那般占有欲地,紧紧地抱住她。
敞开的行李箱有相片被吹走,她已顾不得。
“不是朋友。”林慕文把脸埋进她的脖颈摇头,“谢斯然,这个圣诞节之后我再也不和你做朋友。”
午夜航班划破云霄,人潮来来往往,在无尽寰宇行有尽之事。关于爱,关于误解,关于星屑般能够俯视收集的炎夏碎片,在凛冽冬日铺天盖地,复刻过往痕迹。
谢斯然愣住,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
纤细的手指动来动去,仿佛在做事关人生的重大决定,随后,纤细手指握了握拳,又松开。往上抬,攀住了林慕文的脖颈。
“嗯,不是朋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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