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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
天德十六年,暮春草盛,榆柳成荫。
长安城内各坊相通,傍晚时,行人往来稠密,至宫城以西,便越发寥落,只余几座守卫森严的军营驻扎于御河南岸,幽幽烛火与斜阳余晖相映,明暗扑朔。
沿御河向东,有一座巍峨宫门掩映于槐柳之间,门前有羽林军把守,乌漆门扇紧闭,匾额上书“九仙门”乃高祖皇帝御笔亲题,传至本朝,已有百世之久。
红日西沉,将将要落入宫阙,九仙门忽而为一顶软轿洞开,随行的婢女悄然亮出一物,驻守的羽林军便只敢匆匆一撇,即刻挥手放行。
软轿小巧朴素,毫不起眼,闪入宫门便不见了,守城兵士却暗自捏了把汗,想起婢女手中那枚堪比虎符的勾玉,不禁抚掌而叹,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宫墙高耸,夹道狭窄,铺地的青石历经数代风云变幻,早已不复光彩夺目,只能身披尘土,兀自黯淡。有两个洒扫添灯的小黄门手捧烛油转入夹道,十步一停,将道旁宫灯添满了油,再小心点燃。
行至半路,其中一个略年少些的抬眼望向巍巍宫门,不禁抱怨道: “按理说,从前一入夜,西内苑的贵人们便不到此处走动,灯烛也不必日日都添,若不是圣人近来长居三清殿,咱们何必跑到九仙门来当值?虽说已经是暮春,夜里还是冷得很,回别省院的路也不近,这一路走回去,冻死人!”
说罢,顺势揣手入袖,只将灯笼夹在肘间,烛火扑闪着,险些烧透了灯笼纸。
另一个捧罐添油的内侍已经束了发,年岁更大,身量也高些,他微微佝偻着腰向宫灯腹内倒油,回头瞪了小黄门一眼,低声呵斥道: “住嘴!圣人也是你能议论的?我劝你还是放机灵些,今日是威远军班师回朝,各位贵人听宣领赏,出宫回营还要途经此地,你若是连添灯的差事都做不体面,当心贵人随口一句话就要了你的脑袋!”
“秦福,你就是惯会吓我,”小黄门有些怕似的缩了缩脖子,却还要嘴硬, “这宫墙内外谁不知道镇国大将军是举世闻名的儒将?旁人击败吐蕃军都要杀俘虏祭旗,卢大将军手下的兵连俘虏一根汗毛也不碰!这样的人物如何会滥杀无辜?”
内侍秦福闻言,嗤笑一声,讽刺道: “你只听说卢大将军是善人,难道不知道今日入宫受赏的是他家世子爷卢二郎?世子爷戍边十年,他的名号连突厥人听了都闻风丧胆,连京中人都叫他银面阎王。他是杀神中的翘楚,他手下还有位姓谢的判官,更是杀人不眨眼,传说他曾经在河西九州界单枪匹马杀死突厥十二悍将,还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来串成一串挂在马头上,做成了“人面铃”。怎么,难道你不怕?”
“不怕!”
小黄门分明已经给吓得脸色苍白,偏要仗着胆子辩白,只是气焰已经消散了许多,也将声量压得更低。
“从前公主殿下常说我朝法度严明,任他是阎王还是判官,也断没有随便砍人脑袋的道理,唉,说起殿下,我就要伤心,”他说着,抬头又向宫门口张望,青白的脸庞隐隐浮出一丝悲哀神色, “宣微殿当值的内侍听了主子的吩咐,早早放出风声,说太后懿旨已经送到庆国公府上,不日就要接公主还宫侍疾,我还盼着殿下快些回来,再把我调回仙居殿当值才好。”
“回到这深宫内苑有什么好,”秦福用帕子揩净了罐口,又向前走了十步,兀自喃喃, “庆国公府不是殿下的福地,难道这宫城就是了?我倒是情愿殿下等服丧期满就分府离宫,再也不回头,这才是极好的好事……”
话音未落,夹道尽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间或有甲胄刀兵相碰的脆响,因天色已晚,四下寂静,这声响便传得十分远,秦福一听,脸色骤变,连忙拉着小黄门起身回避,面墙而立,低声道: “你有几个胆子还敢东张西望?贵人出宫,快回避!”
此时天色渐晚,两个内侍躲在宫墙下缓缓退行,灰袍皂靴,十分不起眼,一行十数人缓缓走过,果然无人留心。只有一名戴交脚幞头、身着绯色圆领袍、腰系犀銙革带佩银鱼袋1的年轻武官状似无心地瞥视一眼,将两人畏缩恭顺的情态看得分明。
然而,恰是他分神瞥视的片刻,为首者似乎有所察觉,抬手搭上他肩头,问道: “继明,你瞧什么呢?方才封四郎可是满口应承,要在胡月阁摆酒庆功,去或不去,你倒是放下话来啊。”
这为首者身着圆领紫色襕袍,穿马靴,系银銙革带,丰神俊朗,白净面皮因风吹日晒而有些粗糙,眼尾微狭,挑尽杀气。此人正是内侍秦福口中的“银面阎王”卢家二郎卢兆,因其父梁国公卢武阳领兵镇守河西多年,军功卓著,卢二郎受父荫得圣人赏赐紫金鱼袋,又因此番破突厥有功,如今出入前朝便可着紫色官袍,可谓无上荣宠,尽在范阳卢氏。
“封大人的好意,继明自当心领,只是丧期未尽,圣人又重孝道,饮酒宴乐恐有不孝之嫌,”年轻武官叉手行礼,轻声婉拒, “改日设宴相邀,万望封大人赏光。”
卢兆揽着他的肩头,笑道: “谢绍啊谢绍,从前军中同僚说你无趣,我还疑心是他们编排你,你谢继明……一身好功夫不提,蹴鞠、马球、骑射哪样不精?如今回了长安城,怎么反倒拘束起来了。封四郎,你与他同在右羽林军任职,可曾听说过他有什么风流轶事、红颜知己?”
封四郎封扈在军中混迹多年,是个惯会看眼色的,见世子爷与谢绍亲密如此,又记起今日圣人拔擢谢绍做了羽林中郎将,当即眸色一变,陪笑道: “从前在军中便听说中郎将最喜清净,平康坊一带大约不曾涉足,也是封某一时昏聩,未曾想起令尊仙去未满三年,唐突相邀,中郎将勿怪。”
谢绍淡然拱手,不愿与他多寒暄。卢兆看破他有些魂不守舍,却不挑明,手扶革带,款步向前,轻声道: “行军跋涉不易,今夜摆过御赐酒宴,明早便不点兵操练了,继明,你若无事,尽管把军务放一放,归家祭拜洒扫,权当灵前尽孝,倒也不辜负谢公对你寄托厚望。”
“多谢世子挂怀,”谢绍颔首谢过卢兆,眉目低垂,似有哀色, “祭扫不过半日,傍晚我便回营复命。”
卢兆却笑道: “左右无事,你若寻我,倒不如同我回府,我家阿姊请了百戏鼓乐班来瞧热闹,这机会难得,不如……诶?这是……”
他抬眼打量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马车,仔细辨认着车辕上的花纹,却不曾看出这是哪家的车架,倒是封扈眼尖得很,适时接话道: “昭华公主殿下领太后懿旨入宫侍疾,九仙门是必经之途。”
话音尚未落地,一行人渐渐走近了,马车却停在宫道一旁,两名身穿素色半臂袄裙的婢女下了车,躬身挑帘,默然迎出一名女子,雪肤花貌,身披缟素,鬓发以生麻高绾,玉梳银钗相衬,后簪小朵银丝绢花,雪色团花纹披帛如一段轻风,缠绕周身,只有腕上一对碧翠欲滴的玉镯聊作点缀。
她穿得太过素淡,抬眸时,便更显出容色之稠丽。晚霞为帔,浮云作冠,衬出一张神态淡漠的面庞,如同牡丹浴朝露而生,尽态极妍,却不媚不俗。
卢兆识得这张脸,也是一惊,兀自呢喃道: “竟真是宝鱼……她怎会如此打扮?难道说刘禧那厮果真……”
“死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谢绍也觉出不妥,忙颔首道: “有所耳闻罢了,是谢某妄言了。”
他将头垂得太低,即便面见圣人时行叉手礼也未必有如此卑微之态,脊背紧绷如竹骨纸扇开绽。谢绍立在人群中随之向公主行礼,绯色圆领袍随之匍匐,似红日西坠时残留的一抹艳色,好不惹眼。
软底绣鞋踏过青石板,莲步款款,飘然如花影随风动,只是默然稍作停留,便远去了。
不过片刻擦肩,众人方才且行且谈的兴致忽然一扫而空,好似全部心神为那段有些憔悴的身影所牵动,随夕阳沉入万里之外幽深莫测的夜色,凉意森森。
有人低声问,昭华公主殿下乃圣人膝下长女,何故入宫仍要步行?话一出口,便有人谨慎答道,殿下新寡,怕是奉召入宫不便太过张扬,步行入宫,以示简朴。再者,圣人竟然将殿下许给那位驸马爷,实在是……
卢兆此时已收回心神,他敏锐地捕捉到众人窃语中有未尽之意,顿时冷了神色,横眉立目,愠声道: “实在是如何?”
一众文武官员齐刷刷躬身施礼,道,不敢妄言。
“卢某与诸位同朝为官,同袍情谊自然身后,只是久居河西,不晓京中大事,家慈与圣人乃一母所出,卢某忝颜,与昭华公主殿下为姑表血亲,一时关心则乱,并无他意,我且问,”卢兆脸色微沉,故意在此处停顿片刻,又道, “昭华公主殿下的驸马刘禧,是因何亡故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难色,似不敢言明真相,又好似引以为耻,不愿多说。一干臣子面面相觑,唯谢绍按兵不动,顾首回望,目送那道素淡的影子向西内苑行去,眸色深沉,双手背在身后,攥拳如玄铁成团,冷硬难当。
卢兆见无人答言,隐隐有些怒意沸腾,冷声道: “我朝驸马亡故,并非小事,其中因由想来京中早已传遍,诸位不说,究竟是哀恸过甚,还是因为这‘隐情’太过荒唐故而不愿启齿?”
事已至此,左神策军中一位偏将闻言,拱手道: “并非我等刻意隐瞒,只是驸马亡故之事实在有些……荒谬,说出来……恐污尊耳,亦有损天家颜面。望世子明察。”
卢兆怒道: “人都死了,再荒唐的事,难道还能叫他活过来不成?说!”
那偏将不敢抗命,只得躬身施礼,答道: “京中确实早已传遍,刘驸马是在平康坊芙蓉楼过夜时,宿在名妓柳月红榻上,纵欲饮酒,夜不过半,便……死了。”
“如此便死了?好啊,好个刘禧,腌臜畜生,死得太过轻巧,”卢兆怒极反笑,眉梢倒竖,他回望宫道深深,见那女子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迹,不禁咬牙切齿,恨恨骂道, “圣人将宝鱼嫁与他,已是极大的荣宠,他刘禧尚公主且不知足,眠花卧柳,行尽淫邪事,如今到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难怪宝鱼一身缟素,竟是为了这畜生要服斩缞2三载!荒唐!早知如此,我该在圣人面前再参他一本,开棺鞭尸尚算轻巧,怎会让他得了好死!”
众人见他动怒,分分解劝,卢兆脸色未霁,倒是越发愤恨了,回头唤谢绍: “继明,你且随我回府一趟,我要先见阿耶阿娘,与他们说个分明!继明?继明?你……”
这时,卢兆才猛然发觉谢绍已默然许久。他立在宫道旁,望着宫阙深处,兀自沉默,眼眸似夜色沉郁,左眉间那道疤鲜红如血,好似从未愈合。
“罢了,”卢兆拱手向众人道别, “诸位请先行一步,今夜威远军在营中赴御宴庆功,愿与诸君痛饮。”
文武群臣混迹官场多年,自然十分识趣,拱手道别后便向九仙门外散去了。此时夕阳已不见踪迹,夜色洇透天幕,灯火幽微间,更显出宫阙巍峨,谢绍负手而立,眼望深宫,久久不愿回神。
卢兆见他面露惶惑,忽而想起些往事,苦笑道: “我一时竟忘了,你在仙居殿领近卫首领有六年之久,还是崔少师替宝鱼选了你,提拔你做了翊卫羽林郎将,否则你我怎会在河西军中相遇。三年前,圣人下旨赐婚,召庆国公世子刘禧尚公主,等消息传到河西,早过了婚仪,我阿耶反对的奏疏还未送到长安,木已成舟,不能更改,我原以为……此事你是知道的。”
谢绍这时才缓缓回神,躬身颔首,道: “谢某是外臣,蒙公主殿下不弃,供职于右羽林军,然而宫闱之事,外臣本就不应有所牵涉。”
“那你方才发什么愣,”卢兆低声一笑, “如今你已经不是公主近卫了,既认了自己是外臣,你又想些什么,看些什么呢?”
“不敢,”谢绍垂眸颔首,将身子伏低,腰间银鱼袋与玉佩相碰,其声清脆悠远, “只是想起些往事,有所感怀。”
话至此处,他虽低眉敛目,唇边却也挂上一抹苦笑,忍不住抬眸又向宫道深处看去,低声喟叹: “谢某自知僭越,只是从前在公主殿下身边供职,如今思及离别数载,却想到……殿下金枝玉叶,怎受如此苦楚,竟终日郁郁,并不顺心如意。”
原来。
他想。
坊间传言说公主殿下新寡是真,驸马生前荒唐混账也是真。
原来。
他想。
原来……
他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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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戴交脚幞头、身着绯色圆领袍、腰系犀銙革带佩银鱼袋”的意思是谢绍是四品武官(羽林中郎将)
2.斩缞:算是最高级别的丧服,公主和驸马是夫妻,所以驸马生生把自己作死以后,公主就要为他穿这个,不过进宫不好穿得这么不吉利,就保留了缟素衣裙和束发的生麻,算是做做样子
3.世子爷卢兆是公主的表哥,他阿娘是长公主,圣人的胞姐。他常驻边关,跟公主其实不太熟,但是奈何侄女肖姑,所以他看着公主就格外亲切……
4.谢绍真的是男主!他是公主一个人的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