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华

　　明嘉二十六年，华京。

　　清明雨时，薄雾蒙蒙，淅淅沥沥雨丝编成密网，繁华的华京笼罩在阴雨中，游人撑伞慢行，不辨心绪。

　　谢逢华拢了拢鸦青短褙，从荷包中倒出一些铜板和几两碎银，一股脑推到书商面前。

　　“前些日子说好的，那本《说礼》今日给我。”

　　鹅蛋脸苍白如寒雪，唇薄眉上挑，眼尾尖锐似刀锋。

　　髻上珠钗还是前些年富商千金们流行的款式，大抵是个家道落魄的主儿。

　　书商打量她素色的里衫，赔笑道：“谢姑娘，不是我不想给，是已经有人先你一步高价买走了那本书。”

　　“什么？”谢逢华吊起眉眼，怒火烧尽眼底疲惫，“我先于那人交了押金，那时你也说过为我留书，你怎可出尔反尔？”

　　“谢姑娘，并非是我言而无信，那人替周家世子采书，还点名要《说礼》，我不得不给啊。”

　　“我管你什么周家船家的，你既收了我的钱，应了我的需求，反而转手卖给他人，你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今日本就心情低落，书商再闹这一出，谢逢华胸口憋闷，忍不住放声训斥。

　　她这一声，引来不少人好奇窥探。

　　意识到这娘子并非寻常千金好糊弄，书商烦恼之余，面上依旧和和气气：“谢姑娘，那《说礼》印版少，倒了几手的货还能高价出手已是不易，何况咱家也是做小本生意的，总不能为了您的几两碎银得罪皇亲国戚吧？”

　　谢逢华直直盯着他。

　　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书商叹气：“实不相瞒，周家的马车一刻钟前方离开，您现在追出去，兴许还赶得及。”

　　话落，谢逢华抄起桌案上的铜板，转身跑出了书肆。

　　书商登时松了口气。

　　目送谢逢华消失门外，店小二凑过来，道：“师傅，那本书有何特别之处，竟连周世子都不惜重金求买？”

　　“不过物以稀为贵罢了，并无特别。”

　　“小的瞧这书年份不长，多印几版也不至于遭人哄抢，怎会‘稀少’呢？”店小二咂舌，“话说那周世子可是全华京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怎突然开始搜罗书了？”

　　书商睨他：“胆子肥了，连皇亲国戚都敢管？”

　　“不敢不敢。”店小二缩了缩脖子，“小的只是觉得，那位姓谢的小娘子真是固执，左不过一本书罢了，何必为此得罪周家。”

　　书商：“你不认得她？”

　　店小二努力回忆，摇头：“遥遥见过几面，听口音并非华京人士。”

　　书商道：“那谢娘子原是来华京投奔家人的，父母双亡，和一个在学堂教书的长兄相依为命。”

　　“如此落魄还坚持买书读，倒是个有志气的娘子。换做往昔，入宫做个女官，混得好些，也足够温饱。”店小二面露同情，摇头叹惋，“可惜今年世道不太平，与其读书，倒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

　　“想嫁人，那得有人敢娶啊。”书商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道，“那谢娘子每次买书都要赊账，一边还一边赊，如今还欠……十两银子。”

　　算清了账，书商啐声：“兜里没几个铜子儿还挑三拣四，下次见到她，可得躲得远些。”

　　—

　　两足自是追不上四蹄。
　　待谢逢华追出来，街上行人熙熙融融，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

　　谢逢华这才意识到，哪有什么周世子收书，不过是店家的调虎离山之计罢了。

　　虽没追上人，好在钱已要回手，谢逢华也只得自认倒霉，恹恹朝家走去。

　　到家时，恰逢雨散云收。

　　推开院门，院中央，几只雄鸡斗志昂扬巡视庭院，颈戴铁链的大黄狗虎视眈眈盯着雄鸡。

　　一妇人头裹粗麻，戴套袖裹围布，拎着泔水桶，正从前院走来。

　　瞧见门边的谢逢华，被汗浸湿的脸庞展露笑意：“今日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嫂嫂。”谢逢华提裙绕过随意散落的鸡粪，将拎了一路的烧饼递给她，“兄长何时回来？”

　　用围布擦净手，明玥双手接过烧饼。

　　许是时候长了，烧饼已冷得差不多了。

　　她藏在袖中捂了许久，油纸上还留有一点余温。

　　明玥瞄向谢逢华的衣袖，未曾见到油污，这才松了口气：“今日济民才两堂讲课，算算时辰，或许已经下学了。”

　　谢逢华颔首，没再多问，转身回了厢房。

　　这间厢房本是用来堆放柴火的，谢逢华初来华京时，三人挤一间屋子实在尴尬，翌日兄长和嫂嫂便将柴火收拾出来，又添置了床榻、妆台等闺房需用的家具。

　　嫂嫂翻找出新婚时的被褥，拆洗晾晒，干干净净铺在她的闺房。

　　房内狭窄，容不下太多物件，但对于谢逢华来说，这便足矣。

　　谢逢华卸下脏衣，数了荷包里的钱，无声叹息。

　　还是不够。

　　桌上笔墨干涸，一本翻了大半的书静静躺在纸张中，窗棂旁，几张巴掌大的纸被钉子牢牢钉在窗沿边。

　　纸上的日期无异于提醒她明日还书。

　　今夜怕是无眠了。

　　谢逢华添了些水，翻开书，借着微弱烛火，继续誊抄书。

　　“小妹。”

　　直到门外传来兄长的声音，谢逢华猛然惊醒，急忙将桌上纸张收好，压在书本之下。

　　简单拾掇了衣裙，谢逢华开了门。

　　谢怀世肩上衣料微深，衣摆和布鞋上均沾染泥泞。

　　他站在屋外，视线遥遥落在书案上。

　　一叶幽火下，成山的书本夹杂着染了墨迹的纸张，寥寥草草地摊在桌案上。

　　“在读书？”

　　“练字。”谢逢华道。

　　谢怀世了然，转而又问：“月儿说你今日进城，去了半日？”

　　“一个时辰。”谢逢华纠正道。

　　“如今战事才平，华京看似安稳，实则鱼龙混杂，你身子不好，那些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谢逢华盯着门槛，一言不发。

　　谢怀世叹气，从怀中摸出一本陈旧的书本，“这是前日你嫂嫂托我给你买的书，你且看着，若不喜欢，我再想法子换。”

　　看清封皮字迹，谢逢华惊喜道：“多谢兄长。”

　　谢怀世摆手：“你我相依为命，这些不过举手之劳，要谢，还是谢你嫂嫂吧。”

　　前阵子谢逢华不过随口一提，明玥竟记在心上，甚至自掏腰包托兄长采买。

　　谢逢华抱着书，雨雾寒凉，心头却是暖意荡漾。

　　晚饭时，明玥端着一盆香喷喷的鱼汤上桌。

　　谢怀世放下书，凑到桌前：“哪里来的鱼？”

　　明玥笑道：“我在河里捞的，院中的水缸里还有几条，赶明儿我腌上，等到过年炖鱼吃。”

　　谢怀世道：“过两日学堂发了月钱，我买几斤猪肉，和鱼一齐腌上吧。”

　　兄长和长嫂你一言我一语，琴瑟和鸣，不亦乐乎。

　　谢逢华插不上话，边吃边琢磨事。

　　在听到他们聊到自己的婚事时，谢逢华猛得站起身：“我吃好了。”

　　“这孩子……”

　　明玥无奈，转而想到什么，放下筷子，正色道：“今早我上山时，听到隔壁赵家媳妇和婆婆议论应时，说什么应时年纪太大不好嫁，还道应时克夫无人敢娶，真是过分。”

　　“我早说过了，那些事瞒不住的。”谢怀世朝明玥碗中盛了些鱼汤，“别理他们，莫要因为一群碎嘴子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正是桃李年华，无端背上克夫的名声，不就是摆明了欺负你们谢家兄妹吗？”明玥一拍筷子，恼道，“什么克夫，分明就是他们短命，反而全赖在应时头上。”

　　“嘘，小声些，别让应时听到了。”

　　“不行，改天我要去找他们说叨说叨……”

　　谢逢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彻底阻绝了外面的风雨之声。

　　翻开书本的那一刹，油墨香萦绕鼻尖，在此刻，狂跳的心终于得到片刻宁静。

　　可惜今夜还要抄书，怕是不能彻夜长读了。

　　“抄书？正经人谁亲自抄，小爷我都是花钱雇人抄。”

　　同堂学子们一言我一语骂着教书先生的严苛，忽而一本书凌空飞来，重重砸在人群中央。

　　学子们瞬间噤声，转头朝着罪魁祸首看去。

　　躺椅上，少年面骨未全长开，倦怠的眉眼间，隐隐能瞧出其父亲的冷锐。

　　而今那稚色掺着玩味，反多了些少年人的轻狂。

　　周其卿伸了个懒腰，起身按住说话人的肩，眉眼带笑：“雇谁？”

　　险些忘了，周世子课上睡觉也被老先生罚抄书了。

　　学子顿觉不妙，忙赔笑道：“替抄的人多的是，只要钱给够，道边的乞丐都会写字。”

　　周其卿蹙眉：“宛若蛆虫，不行。”

　　周世子的字放在全华京挑不出第二，尤其变化多端，时而端正庄雅，时而笔走游龙，字态好与坏全凭这位世子爷的心情。

　　寻一个既能仿出其形又不失其神的抄书者，无异于大海捞针。

　　周遭寂静片刻，一人举手：“世子，我认识一人，可仿照他人字迹，只是……”

　　周其卿抬了抬眼皮：“接着说。”

　　那人讪笑：“只是那人对所抄之书要求极高，入不了她的眼，她断然不接的。”

　　闻言，厢房内哄然爆发.浪潮般的嘲笑声。

　　“入他的眼？做这种活计的有几个铜板吃就不错了，他还挑上了？”

　　“拿钱办事还挑三拣四，倒真是要饭的乞丐还挑食。”

　　“吃了点墨水真以为自己是当朝状元郎？简直倒反天罡。”

　　“……”

　　替人抄书常见，替人抄书还挑书的，周其卿还是头次听闻。

　　有点意思。

　　周其卿道：“那人现在在何处？”

　　“不知。”

　　见周其卿变了脸色，那人忙补充道：“我们今夜约在江月楼后的巷子交货，周世子若有兴趣，不如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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