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

　　上

　　慕氏王朝一统中原，迂今五十余载，国力昌盛，天下归顺，唯戈壁滩一孤城，桀骜于黄烟荒草丛中，誓不俯首称臣，虽无进犯中原之意，亦不纳贡朝圣。王朝初建时，先王慕氏刃城尝率军征伐，然历三月攻一孤城未果，铩羽而归，仅得画像一幅。去时万余兵士，仅数十人随先王返。

　　先王归后，尽日不语，每每独处一室，点烛对画泪垂。尝有大臣上书问询征讨事，谏曰，此城不拔则如芒刺在骨，终为祸患。先王闻之大怒，遂下谕旨一道，禁提荒漠孤城征讨事，违者斩无赦；百年之后，慕氏子孙，亦不许征伐此城。朝臣默默，终无人知先王缘何败于小小孤城。

　　后数十年，先王仙逝，新王即位，世人遂忘此事，亦无人再提。又数十年，新王禅位于太子，而后隐居山林。太子英武威仪，年少有为，颇有开国太祖昌珉遗风。励精图治，破旧革新，国益强盛。于是命史官编理国史，然问及孤城征讨事，无人知。后某日，怀先王，夜入先王寝宫而眠，偶寻得画像一幅与竹简若干，次日面色阴晴不宁，寂寂然月余后，昭告天下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荒漠孤城。天下哗然，众臣劝阻死谏此举劳民伤财，亦违先王遗志，然太子终不听，带军择日而发。

　　荒漠孤城距京甚远，行数月方遥见其轮廓。又数日，军至孤城脚下，安营扎寨。兵士暗窥伺左右，不过石头城一座，唯黄烟荒草落日秃鹰与之为伴，人烟稀疏，断壁残垣，城墙虽立然形同虚设，当下议论纷纷，不解主上缘何亲率十万大军千里奔袭此弹指可破之孤城。

　　翌日，摆阵擂战，战鼓齐鸣，军旗招展，良久，孤城竟无人出前应战，众人讶异不已，太子闭目凝神于汗血宝马之上，不言攻敌，亦不言鸣金收兵，悠悠闲似待何人。又数时辰过，众皆倦怠，凉风习习，忽一人莲步轻移，止于城墙一角，一袭红衣，青丝墨染，肌若瓷，肤胜雪。目若九秋晨露之清之澈，然而凄寒彻骨，明目失焦，眺云凝视，似心中执念寻尽天下而不可得；唇似玉蝶翼透芳园百花之酿，无奈唇边浅笑，暖意难觅，只染遍世间苦绝孤凉。临风抚琴，衣袂飘飘，指尖轻佻，放肆妖娆，然眼波流动，其气至真至纯，微尘不染，白璧无瑕。一颦一笑，虽为男子，美艳冠绝天下。

　　是时，夕阳微酡，血红醉染万里长空。十万兵士，竟无一人言语，屏息凝视，疑为仙人。太子纵马上前，朗声笑，【尝闻城主艳绝天下，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任箫不敢。】男子玉唇开合，大珠小珠玉盘之声，温润如璧。始知城主名为-任箫-。【五十年前太子之祖尝率军来袭，求任箫而不得，遂带走任箫心中执念。如今已往五十年，太子亲临孤城之意，不知与五十年前有别否？】

　　【城主既知本王来意，何须多此一问？天朝物产丰饶，地杰人灵，不如随本王归去，强似这戈壁滩上断壁残垣！】太子凤目微眯，汗血马上仰视城墙上遗世独立之人，掷地有声。

　　【君明知任箫年已逾古稀。。。】任箫轻叹，声微几不可闻，垂首似叹息亦似拒绝。闻此兵士皆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而不知言语，彼时皆认其为二十少年，青丝红唇，环佩叮当，不似七十老人。一时间窃窃私语，不以为人，恐其为妖也。

　　太子怒，冷笑曰，【城主出此言何意？五十年前瑜重君度命与城主，只怕今日气息尚存。城主玉体未损，苍穹玉宇，绝代傲世又五十年亦非难事，何故出此言戏本王耶？】

　　任箫微愣，继而浅笑，倾城倾国，凄清孤绝，恰似狂绽牡丹一夜凋零。【任箫不敢。太子欲任箫与之去，任箫手无缚鸡之力一男子，实无肝胆戏君耶。孤城虽破，亦已相随五十余载。今既别离，抚琴一曲，或走或留，悉听尊便。】言罢不待太子期许，即席地而坐，低眉信手，间关莺语，幽咽泉流，冰泉冷涩，如泣如诉，唏嘘不已。众皆听之忘神，甚者掩面而泣，唯太子双眉紧蹙，不知冥思何事。俄而琴声渐急渐促，意竟雄壮，惊心动魄，若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倏忽曲终收拨当心画，恩断义绝，锦缎撕裂，玉镜难合——音绝处，琴弦断裂，无一无损。众举目惊视，墙上之人，似笑非笑，鞠琴颓然而立，恍若风吹而倒。

　　【昔重君度命五十年与我，我残喘至今，非为活命，任箫命本贱，是为不忍虚废重君五十年之寿——此五十年，是为重君而活也。今日五十年已到，昔任箫与重君执手之时相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任箫抱琴向前立于城墙断壁之上，踮脚悬空，回眸而笑，灿若朝霞，眉眼晶亮，明若群星，恍惚间万物失色，【今日，是赴约之日矣。】语毕抱琴飞身而下，众皆惊吼，太子策马欲揽之入怀不及，一朵娇艳揉碎于荒壁沙土，与烈日掩映，熠熠生辉，露目紧闭，然唇角带笑，未尝丝毫痛苦之状。满头青丝，顷刻雪落纷飞飘飘然，荒烟大漠，五十年竟怒放染血雪莲。

　　慕氏王朝五十年，三代君王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荒漠孤城，城主任箫不敌，自尽于城墙之下，兵不血刃而得城，休整月余班师回朝，荒漠孤城仅余几段残垣，一座荒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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