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驸马的二三事

作者:月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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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殷春时节的盛京总是多雨。
      雨。春雨,无比缠绵无比多情的春雨,带着薄愁轻雾,悄无声息地沾湿了杏花衣衫。
      平远侯府满门抄斩那日,正值这样的一个雨天。
      晶莹雨串从青石瓦边缘落下,一点,一滴,汇成一洼又一洼腥臭的红泥。
      平远侯府的小世子趁衙役不备猛然挣开桎梏,蹒跚向前两步,仰头,扑通一声朝着正北方云幕中若隐若现的玉阶金殿跪下。
      “圣上明鉴!我平远侯满门忠烈,从未有过半点异心,与二皇子殿下合谋兵变之事,全是小人在背后诬陷栽赃——
      永乐长公主冯妙瑜指鹿为马,恃宠擅权!牝鸡司晨,此乃亡国之兆!请圣上明鉴啊……”

      少年的嘶吼声在街巷间回荡,手起刀落,那声音很快湮灭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一场残忍的屠杀过后,天地间却是如此平静。

      死一般的寂寥。

      就在平远侯府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青盖小车。车内烧着暖烘烘的香炭,八角琉璃灯散着剔透的暖光,冯妙瑜却觉得冷。她轻轻叹了口气,疲惫道:“那些衙役都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才动一下,只管杀不管埋的。平远侯这些年来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也不该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青山埋忠骨,这个时节城外澜山脚下风景正好,你安排几个人,把平远侯家的人安葬在那里。”

      “诺。”车外有内侍恭敬应道,随后又问:“公主,我们现在是回府,还是?”

      “去凤仪宫。今日若不去一趟,皇后娘娘怕是要着急的睡不着觉,又大半夜跑来请人了。”冯妙瑜思忖片刻,淡淡道。

      春日的雨水来得匆忙,走得更仓促。

      平远侯府就在皇城脚下,距离凤仪宫不到三里路程,不过在车内小寐一刹的功夫。雨便停了。

      金红交织的巍峨殿宇,远远望去就像一道巨大生着浓疮的狰狞伤口,哪怕是凤仪宫内外浓郁到几乎是粘稠的降真香香气也难以掩盖那股腐败的味道。

      冯妙瑜走进凤仪宫时日头偏西,已至末时,午膳却还原封不动的摆在桌上。长公主冯妙瑜和三皇子冯敬文的生母,大梁国母仪天下的皇后张氏恹恹地倚在窗旁的贵妃榻上,底下跪了一圈宫人,个个如丧考妣,低头哀求张氏为凤体着想,好歹进些水米。

      紫金绸衣,广袖曳地,漆黑的长发在头顶挽了云髻,右鬓绾一朵栩栩如生的魏紫牡丹绸花,远看依旧是海棠春睡般的好颜色,然而再走近点,云鬓间丝缕银光,眼角眉梢岁月的褶皱,还有那空洞枯槁的眼神,无一不在静静诉说这个女人已经渐渐老去、枯萎腐败的事实。

      美人迟暮,何等悲凉。
      冯妙瑜在心底暗暗感慨一句,随后上前恭恭敬敬行礼,淡淡唤了声:“母后。”

      长公主一个侍女都没带就进来,这显然是要和皇后娘娘单独说话的意思。不需要特地吩咐,宫女给冯妙瑜倒了杯茶便心照不宣垂首退下去了。

      金红色夕光被祟祟人影踩碎了,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张氏身边的大宫女郑姑姑,随着凤仪宫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关合上,那仅有的一丝光亮也被关在了外面。森然华丽,银鎏金花瓶藏在阴影里泛着冷意,与其说是活人居住的宫室,倒更像一座地上的陵寝。
      等宫人都走干净了,张氏才懒洋洋掀起眼皮,那双冷冰冰而又麻木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期盼,她低声问:“我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办妥了?”

      “平远侯府满门抄斩,二皇子冯敬武贬为庶人,不日流放极边,永世不得回京。”冯妙瑜说。

      灭族离乡的悲剧,今早所见平远侯府的惨状还萦绕在她心里久久不能散去,张氏却轻啧一声,不满道:“怎么只是流放?你确定你没有听错,是贬为庶人流放,而不是绞刑?——那可是谋反啊!”

      二皇子冯敬武乃圣上已故的原配妻子德贤皇后所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德贤皇后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这些年父皇一直对德贤皇后心存愧疚,想来就是冯敬武真的谋反提刀架在父皇脖子上,看在德贤皇后的份上,父皇都不一定能下手杀了他。更何况,这次只是欲与平远侯谋反。

      张氏心气高傲,不得不给她此生最恨的男子做了小不说,还被他的正妻德贤皇后处处压着一头……哪怕后来熬死了德贤皇后当上了继后,这份恨意依旧是哽在喉咙头的。

      不过这话就算说了张氏也听不进去,这么多年的爱恨情仇岂是一句“公道话”就能消磨,说了,想来只会平白惹得她发一通火。不如不说。

      冯妙瑜就道:“贬为庶人流放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夺位了。眼下其他皇子年龄尚小,宫中再没有人能威胁到三弟的太子之位,母后尽可安心。”

      张氏却摇了摇头。

      “不行。这件事上须得斩草除根才是。他可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你忘记你父皇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了?指不定哪一日又回来和你皇弟抢那个位子了!”

      “妙瑜,为了你弟弟,为了母后,也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去——杀了他。”
      张氏压低了嗓音。

      二皇子谋反一案,明眼人都知道背后是三皇子一派做了手脚,眼下不过是拿不出证据罢了。如今父皇明显有意要放二皇子一马,圣意难违,和父皇对着干,这是嫌脖子上那个脑袋太多余么。

      “母后,这件事上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父皇的意思,您难道还不明白……”冯妙瑜轻轻挣开张氏的手,劝道。

      啪。
      一记又狠又急的耳光。

      张氏是个常年娇养在后宫里的妇人,但打人哪里有不疼的。

      冯妙瑜扯了下唇角,没说话。
      左边脸颊上火辣辣的痛,唇角似乎被刮破了,腥咸的铁锈味弥漫在舌尖。

      张氏指着冯妙瑜冷笑道:“好啊,你现在长大了翅膀长硬了,就不管我和你弟弟的死活了吗?当年德贤皇后一家独大,你外祖不过是个不争气的六品芝麻官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我一个人在这可恨的地方护着你长大多不容易!你弟弟比你小两岁都比你懂事,前日还特地去法云寺为我祈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白眼狼,没心肝的东西!你这是要看着我和你弟弟去死吗!你站说话给她的儿子撑腰,到最好害死了我们,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活吗!这世上除了我和你弟弟,你觉得还有谁能容得下你?”

      护着她长大?可她八岁以前都是在冷宫里度过的,只有一个掉光牙齿的老嬷嬷陪着,冯妙瑜不明白她口中的护着护在了哪里,正想着,一只白瓷茶盏照面飞来,“砰”地一声落在冯妙瑜脑袋旁,茶水混合着碎瓷片四处飞溅,白瓷片落地,那一点嫣红格外刺目。

      冯妙瑜自己居然很平静,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万幸这个时节天气还很冷,茶水凉的快,所以只是被碎瓷片划了个小口子。
      要是滚烫的热茶……

      张氏似乎也被吓到了。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猛地往后缩了一下,过了好久,她才颤抖着拉过冯妙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怎么就流血了呢?这,这不会留疤吧?都怪你顶撞母后,你要是乖一点,我怎么会……害你弟弟对你有什么好处?等你弟弟坐上了皇位,你想要什么没有?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二皇子必须死,就当母后求你……”

      冯妙瑜没说话,木偶一样安静,任由张氏搂着她大哭。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了,冯妙瑜有时候会想自己对张氏来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事事都必须顺着她的心意来?冯妙瑜知道自己应该拒绝的。可偏头看到张氏那张美艳又苍桑的面容,那只涂了蔻丹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温暖的,她又心软了。

      “母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冯妙瑜垂下眼睛。这话既是说给张氏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

      侍女翠珠一直守在凤仪宫大门外。她见冯妙瑜出来时的发髻和进去时的有所不同,就连衣裳都换了一身,在冯妙瑜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翠珠不用想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凤仪宫那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翠珠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平日折腾折腾人也就算了,这人怎么连公主生辰这日都不放过呢……
      不过,凤仪宫那位从来没给公主庆贺过生辰,也许早就忘记这回事了吧。
      翠珠偷偷看了眼冯妙瑜,见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瞧不出喜怒哀乐来。
      “时辰还早,我去老书院转一圈。”冯妙瑜说。

      所谓的老书院,起先只是一间空置的宫殿,后来变成了皇子公主读书启蒙的地方,再后来,圣上扩建太极宫专门修建了一座书院,这座老书院渐渐就被人遗忘了。

      藏书早都被搬走了,高大的木制书架变成了藤蔓攀附的架子,冯妙瑜在窗边坐下,指尖无意触到了一块凹凸不平。

      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这样的顽皮,上课时竟偷闲在桌边刻了许多句话。
      “许夫子是大王八,总罚我抄书!烦死了!”
      “皇姐今天给大家带了自己做的绿豆酥,好吃,皇姐最好了。”
      “三弟真讨厌,抢我的小老虎不说,还拿砚台砸我脑袋!希望他明日被许夫子抽背一个字也背诵不出来,夫子罚他抄书抄到手指抽筋!”
      ……
      冯妙瑜抚摸着那一道道刻痕,就像是在抚摸记忆深处已经枯死的一截记忆,微微一笑。
      嬉戏玩闹,当时只道是寻常,谁能想到十年后却是手足相残,挥刀相向。

      待冯妙瑜回过神来时,天边已是暮色沉沉,远端亮起一星灯火。她拍了拍衣裙起身,已是掌灯时分,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
      宫里给未出阁的公主都留着住处,但她就是不喜欢住在宫里,宁愿多费些功夫,也要回自己在宫外的府邸。

      冯妙瑜和儿时一样,沿着后院那条长满紫藤的游廊离开。这个时节紫藤连花苞都没有,苍白藤枝纠缠在一起,前面隐隐约约有一道修长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苔绿的粗布衣裳,个子很高,消瘦的背脊笔挺入剑,侧脸清隽,晚风撩起他的衣袂,飘飘然宛若画中竹仙。

      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跟随主家入宫的侍从伴读之流。

      只是这座书院位置偏院,已经荒废很多年,怎么会有旁人跑进这里,是迷路了吗?冯妙瑜一时也没料到会有旁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那人听见脚步声,立即垂首站到一边,让贵人先行。

      “这是你落下的东西吗?”
      冯妙瑜俯身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递到他手中,又好心提醒了句:“过会宫门就要下钥了。顺着这条回廊走到头,再右转就能出去了。”

      “多谢殿下。”
      那人说得一口十分地道的雅言,嗓音更是温润清雅,有如江上徐徐清风。

      芒屩布衣,亦难掩风华。此人非池中之物。

      冯妙瑜笑着点了点头。她看人一向很准,朝中如今有不少出身寒门的大臣是她力排众议举荐上去的。

      想来日后若有机会,应与此人结交一二。若是可用之材,可不能荒废在这里。

      冯妙瑜在心里暗暗想着,径直离开了老书院,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人一直盯着她的背影,他目送着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消溶在初春晦暗不明的暮色里。眼神复杂而又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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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星期前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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