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境

　　S市每年十一月初都会下一场很大的秋雨，鸽灰色的云浪翻涌着，空气湿漉漉的闷成水汽蒸腾起来，形成很大的雾气，低浮在这座城上。
　　路边花圃里夏玉兰的箔白大叶被冲刷净尘，显出绿油油的底色，雪白色的大花枯成棕黄色，低垂在葳蕤掩映中。路灯渐次亮起，晚高峰路上流水般的车灯隐没在灰蒙蒙的繁华里。
　　长青街堵满了来接学生的车，比豪车展上的型号还全。
　　沈恒臻刚刚从学校组会出来，戴一副无框眼睛，举把黑伞混在在家长里，朝着校门口张望，时不时看两眼手表。
　　七点半整，校门大开，大波学生开始从校门里涌出来，传来特属于这个年龄的鲜活的笑闹声，校门两边堆满了临时支起的小摊，章鱼小丸子、烤肠、金黄酥脆的生煎包大咧咧摆出来，热气一阵阵冒出来，学生们挤在摊子前分食着小吃。
　　沈恒臻片刻不得闲，掏出手机回复着信息。
　　“啪”一声清脆的响指，沈恒臻抬起头来。
　　少年单肩挎着书包走过来，身量颇高，一股冷冷的劲，淡漠而出尘。半张脸藏在墨蓝色的衣领里，刘海挡住了一点眉眼，漏出的眼睛很好看，带一点狭长，双眼皮大卧蚕，是老少皆宜的浓眉大眼。
　　沈恒臻十分秉持用“心”教育，看到小孩出来立刻收起手机，片刻思索后运用了一个小学生家长常用句式，笑眯眯的问：“小澍上学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呀？”
　　青年人随口答了两句，轻车熟路打开副驾的门。
　　沈恒臻笑着摇摇头上了驾驶位，把暖气打开。沈澍系好安全带就开始闭目养神，明显不愿意多说。
　　“还在青春期啊，多和我聊聊呗。”沈恒臻特别乐意听年轻人讲话，力求努力开动家中神兽的大脑左侧。
　　沈澍轻叹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看了眼前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车流：“不是跟你讲别开进来，没俩钟头走不出去的。”
　　沈恒臻呼噜了两把沈澍的头毛：“你们这些小孩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你刚转学过来，我害怕你放学和别的小朋友打架。”
　　沈澍低笑起来，有点鼻音，笑声像闷在嗓子里：“小叔，我今年高二了，不是小学生，以后我自己回家就成。”
　　沈恒臻看两眼后视镜摇摇头，收起玩笑神色：“知道昨晚沈宥贤和你爸吵架吧，你爸抽了他一顿，气的开始吃速效救心丸了，沈家现在乱成了一锅粥。你要是碰到他怎么办。”说完，顿了顿又找补回来：“不过，血气方刚的年纪就是容易冲动嘛，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的。”
　　沈澍撑着头望向窗外，或许因为是雨天，有很多家长来接小孩放学。
　　女孩扎两个冲天小辫，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呆。正亲昵挽着母亲的手撒娇，天真得有点冒傻气。
　　泡在蜜罐子里的女孩。
　　沈澍兴致缺缺的扭回头：“又不是一个班。更何况沈大少潇潇洒洒活了17年，突然知道家里还有一个私生子，不应该生气吗，理解。”
　　沈澍说的毫不在意，仿佛事不关己。
　　“诶呀，别这样讲，他好歹算你哥哥，以后要互相扶持帮助。沈家那么大的家业还要你们兄弟继承，商量着来。我们大人会开导他的，你就好好学习，知道吗？”
　　沈恒臻想了想又说：“宥贤还是小孩子心性，看起来脾气不好，但心里还是很善良的，他会接纳的。在此之前，我们小澍就原谅宥贤那些幼稚的话，过几天就回家里行吗？”
　　沈澍哦了一声：“那我还住你家吗?”
　　到底年纪小，有些藏不住情绪，让人觉得这小孩有点可怜。
　　大老远从北方跨越几千里被接回来，连自己亲爸爸家的门都进不去。
　　沈恒臻点点头，叹了口气，打开车窗点一支香烟，低调的黑色轿车慢慢在车流移动着。
　　灰白色的烟雾弥散着扑进来，沈澍捂着鼻子直皱眉：“能不能灭了，呛死了。”
　　沈恒臻草草抽了两口灭掉，好脾气的问：“晚上去吃什么？”
　　沈澍一听就来劲，猛地坐起来：“松叶蟹。我还要吃獭祭酒粕锅，秃黄油捞饭，蟹肉翅。想这一口好久了。”
　　“行行行，都陪你吃。以后换司机来接你了啊，记住别和人打架。”
　　沈澍又闭上眼，假装听不到。

　　沈恒臻醉心学术，年纪轻轻就评上教授职称，十分好为人师，一路喋喋不休，哪怕没有回应依然说的起劲。
　　沈澍已经戴上眼罩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问道：“到哪了？”
　　沈恒臻看了眼导航：“快了快了。”这一带算古镇景区，哪怕还在下暴雨，巷子里的游客仍络绎不绝。两岸灯火星星点点映照在江中，几千年愁索与悲欢似乎都被收到那一轮小小的月中，冒热闹的烟火气。
　　夜色澄鲜，漏声迢递。景色美得惊心动魄，沈澍却无心欣赏。

　　他突然有点兴致缺缺，他冷眼看着窗外的人流，心里有股打不清说不明的烦躁。
　　“小叔，我突然不想吃了，我们回家吧。”
　　沈恒臻两道眉又立起来：“死小孩！什么意思！这里和我家是相反方向。”
　　沈澍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感冒，不能吃发物。”沈恒臻叹口气换导航路线，又开始唠叨：“南方气候更阴更湿刚来会不适应嘛，让你多穿点。小男孩为了帅就能不要温度？你一个人大老远来，要照顾好自己……”
　　沈澍闭眼又睡了。

　　沈澍是被雨声吵醒的，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车窗上汇成一道道水流滑落，车里放着的音乐被沈恒臻不知何时关掉了。他从座位上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一觉睡的格外沉，很消乏，让人精神不少。
　　沈恒臻等红灯的间隙还分出耳朵听：“又有不省心的小孩？市区禁摩，谁这么大摇大摆的。”
　　巨大的气流声响彻在空荡的长街上，轰鸣盘旋着。
　　沈澍点头表示同意：“发动机够攒劲的。”
　　车子平稳启动，行驶起来。
　　沈恒臻工作年限不久，仨瓜俩枣的工资再奋斗中华上下五千年也买不起这一片的房子，还住的是沈家的房产。
　　小区周边在人为干预下树木葱茏，草木丰沛，取意闹中取静，房价贵得离谱，住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周边没人敢管太多，倒是方便了二代三代出来飙车撒欢。
　　沈恒臻专心开着车，沈澍还有点没醒过来，打开手机眯着眼睛回消息。
　　红灯变黄。
　　沈恒臻打了转向灯，开始左拐。
　　突然，一辆明烈的紫绿火焰色机车从对面驶来，沈恒臻猛打方向盘。
　　“砰”
　　一声巨响，翁鸣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又戛然而止。车上的安全气囊被震出来，沈恒臻眼前一黑。
　　幸运的是——躲避及时，车头堪堪擦过重机车的车身撞到了路边的树上。迎面相撞的机车车身重，滑出去几米就停了，车上的人被撞到路边花丛里做了下缓冲。
　　沈恒臻缓了几分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打开车门下去。
　　沈澍已经下去扶人了。

　　骑机车的是个女孩子，十几度的天气只穿着单薄的牛仔外套和吊带。下面是一件黑色紧身短裤，衣服半干半湿的黏在皮肤上。
　　灯火并不明朗，女孩夸张的银色耳饰、项链、腰链在浓稠的雨夜里明亮而耀眼。大片裸露在外的腿被灌木丛划了好几道口子，斑驳的血迹显得触目惊心。
　　沈澍把伞朝女孩倾过去，毫不在意半边身子被急促的雨打湿。
　　女孩摘了头盔，慢吞吞往外面挪，沈澍隔着衣服把女孩从花池里扶出来。
　　沈恒臻也举起伞跟着走到马路牙子上，皱着眉问：“姑娘，你怎么样，需要打120吗？”
　　女孩腿站不稳，要半靠着沈澍，颇为狼狈。“不用，我缓缓。”
　　女孩皱眉看了眼身上的伤口，抬起头来。头发被挽到一边，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几乎看不出来血色，不过五官长得很好，有股浓墨重彩的漂亮劲。
　　瞳孔有点偏苍绿的棕色，抬起的一眼，让人想起山谷回响的飓风，有股旺盛的生命力。
　　很多年后沈澍仍常常想起这场暴雨里漫长的一瞥。

　　那时他漫长而钝痛的人生尚未开始，只能窥见一点隐秘的征兆，也还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恨和悲喜。
　　只像那条车窗上隐秘而温柔的溪。

　　沈恒臻越看越不对：“姑娘你成年了吗？”
　　沈澍等女孩缓了缓，怕女孩害怕开口解围道：“小叔，先别问了。拿医药箱过来简单消个毒吧。”
　　“哦哦哦。”
　　沈恒臻回到车里拿了小板凳和药箱，等女孩慢慢坐下。沈澍蹲下去打开医药箱，问：“身上有哪里特别痛吗？”
　　女孩略微思索，摇摇头：“应该没什么大事，我就飞出去一点，内脏什么的没事。”沈澍嗯了一声，知道女孩心里有数也没多说。
　　头低下去，拿棉花球出来蘸碘伏轻轻扫掉沾到的泥沙,女孩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疼的缩了缩。
　　沈恒臻摸摸口袋，又走来走去，吃力地把机车扶起来，颇为手足无措。
　　剧烈的心跳平息下来，后知后觉的起了一层冷汗。
　　时间有点晚了，夜色深浓而雨声不息，偶尔会有车经过和路人的说话声。

　　伤口被细心的消了毒包扎起来，沈澍站起来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给女孩穿。
　　女孩轻声道谢，看着沈澍的校服顿了顿。
　　女孩的声音很轻，好像在风里就会散开。从女孩身上传来有股颗粒感的香味，很像烟味，却比烟味好闻很多。
　　沈澍掏出手机问：“需要帮你联系家里人吗？”
　　沈恒臻才回过神，仍心有余悸，耐着语气说：“姑娘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小小年纪就做这么危险的事，你成年没有啊？”
　　女孩看起来欲言又止，很有礼貌的等沈恒臻讲完：“这位叔叔，我成年了，也有摩托车驾驶证，您看一下车的损坏情况，我给您赔偿吧。”
　　沈澍没有讲话，就在一边插兜立着。
　　沈恒臻摇摇头，明显不愿意就这么了结：“我不是要你的赔偿。问题是你这样做很危险。即使成年了就能闹市区飙车吗？你家里人会很担心你的！”
　　女孩附和虚心受教，看起来十分乖巧：“我知道了，不会再做危险的事了。”

　　秦德瑞以为这一关大概过了，打算联系保险公司。旁边一直很安静的沈澍突然打断道：“看下你的驾驶证。”
　　微哑的声线在雨声里显得更冷。
　　女孩不情不愿，慢吞吞的说：“忘记带了。”
　　沈澍划到拨电话的界面：“不愿意拿就让警察看吧。”
　　女孩伸手握住沈澍的手腕，忙说：“等等，带了带了。有话好好说啊。”沈澍看了眼自己袖子上一截细白的手指，没说话。
　　“对！我们得看看你的驾驶证！”沈恒臻恍然大悟，忙点头。
　　女孩收回手，指指机车的后箱：“在那里，麻烦去拿一下。”
　　沈澍把伞留给女孩，拿了把新伞走过去开了后箱，拿出了一个墨绿色皮质的小本。翻开挑眉道：“美国考的证？”
　　女孩点头：“这下可以了吧。”
　　沈澍低笑一声：“17岁，没成年。”
　　拍了拍机车的后座，发出两声闷响：“ADV——机车里对驾驶水准要求最高的车型，适合沼泽、山地等崎岖地貌。”
　　“宝马R1250GS，适合有成熟驾驶经验、力气大的成年男性。这么快的速度加上车身重，你控制不住，不摔才怪。”
　　沈恒臻一听更不得了，压根没想到看起来乖巧安静的小姑娘还骗人，眼睛都睁大了，扶了扶眼镜开始说：“你怎么能骗人呢？你，你……我真是要好好和你家长聊聊了，你才17岁，怎么干这么危险的事!”
　　……
　　一小时后，一家私房菜馆里。
　　这家菜以经典本帮菜而著名，沈澍不太吃得惯这种寡淡甜腻的味道。
　　秦德瑞擦干头发，呼噜呼噜吃的正香，沈澍偶尔动两下筷子，沈恒臻不住的叹气：“小秦，等你家里人来我必须好好说说，你人不大胆不小啊！”
　　秦德瑞眼睛弯起来，用公筷夹了块红烧肉到沈恒臻碗里：“这个好吃，您尝尝。”
　　“诶，你这小姑娘有礼貌啊。不过我还是要说……”
　　女孩点头，视线却只在盘子里扫，嘴巴撑得鼓鼓的。

　　等吃得差不多，女孩停筷，拿起餐巾纸优雅地擦了擦嘴。沈澍听他小叔说的直想笑。
　　秦德瑞转移话题：“为什么您叫他小shu,他叫您也是小shu呢？”
　　沈恒臻最喜欢有求知欲的学生。十分乐意回答：“噢，这个啊。我是他的小叔，而他叫沈澍，小名嘛——小澍。说起来这个‘澍’啊，当初给他起名，取得是甘霖的意思，这孩子……”
　　女孩发出两声小小的惊叹，点头表示很受教。

　　沈恒臻对女孩不免改观，除了骑机车这件事颇为出格，其他的简直乖的不能再乖嘛，吃饭也多，文文静静的，听他讲话还会认真回应，对比起沈澍这个臭小子好的不止一点半点。
　　沈澍也只在一旁安静的听，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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