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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仙》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李承泽以指尖轻捻着那根不与群同的弦,仿佛触及爱人习武生茧的指腹,于滔天的风雨中,十指冥冥相扣。
01.「半遮面」
“殿下,既是陛下指来的琴师,您便去见一见罢,改弦更张也未必不可呀!”
闻紧闭的门户内无一声响,那老奴的声音再次细长拖出音味。
“殿下,您看您爱好乐理,陛下便立即为您请了名家来。老奴斗胆,求您出来一见罢,否则落下个不尊师重道的名声,如何是好啊!”
一声不轻不重的“滚”,却若利刃,伴随着清理桌面的巨响,将那句说了大半的“您所喜好的俗曲,终究入不了大雅……”生生截断。
谢必安瞧见管事的佝偻着腰,谨慎地上前请示过后,挺直了腰杆对他们一众人道:“今儿你们是无福与殿下相见了。散了罢。”
有同行者已然为生计凝愁,谢必安倒是无所郁结之处,便在出府路上略望着四合草木葱茏,恰巧见一趣景——
缀满枇杷的果树下,倒卧着一把被繁盛草色掩映着的断弦琵琶。
枇杷树下生琵琶,谢必安倒是平添了几分对府邸主人的好奇。
这位二殿下,是否真正如传闻所言般放荡形骸,无所羁留。
内室寂寥无声,连着整座皇子府静若深潭。谢必安仰头见飞鸟过境,便想,还不如飞禽振臂,来得自在。
而庭中一人,已然跣足【1】越窗而出,少年身型,驻足在枇杷树下。他一步步走向那把倚在根旁的琵琶,用指尖触了触那根仿佛尚存余温、方新增补的琴弦。
他轻笑道:“多谢。”
【1】跣足:指赤脚、光着脚。
02.「始相见」
二度进府,谢必安记得是个微雨绵绵日。
“听不懂话吗?”掌事的又大声叫喊道,“殿下说了,谁修了那把琵琶,那便站出来,直接录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众皆哗然。
隔着微胧的雨帘,谢必安下意识抬眸望向李承泽。却不知那一双含笑的黑色瞳仁,亦饶有兴致地对上了唯一抬头的自己。
“是小人。”倒是谢必安身侧的人先行朝前挪了一步。
而下一刻,剑花便盛开在了雨中。掌事的欲发未发的惊呼声,泄出了一个音,淹没在铁器冰冷的碰撞声中。
“你!”冒名者捂着左肩汩汩渗血处,吃痛道。
“二殿下,小人斗胆冒犯。您既以武试人,那便依循此道。”谢必安双手交握,颔首行一剑礼,“胜者,入府随侍。”
“依你。”
轻飘飘的两个字从廊下被风吹落,随着谢必安手中的剑,化作雨水变幻的舞姿。
他彼时尚且不曾知晓,自此二字起,他这一生,便遵廊上那人所说之言如圣旨。甚至,比圣旨还灵。
半晌不要的功夫,剑轻快地跳回了谢必安腰间的鞘中。
在一众气喘吁吁者、捂伤喘息者、倒地不起者之间,他望见李承泽正一步步走向他。
“你撑着。”他命掌事的将伞交到谢必安手中。
少年人的指尖纤长灵动,变戏法般将谢必安袖中的弦丝挑出。
“就知道是你。”
谢必安望见那双细长的眼眸尾部轻轻挑了起来,在他眼前勾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他因一手替他撑着伞,只得用另一只手去取回弦来。
“弦上污浊,恐脏了殿下的手。”然则他更怕的是那条锋利的弦丝,会割开李承泽洁白如斯的指腹。
“无妨。”
为时已晚。李承泽将划破的指尖半衔在口中,转身不再看他:“就你了。”
直到管事的小声提醒,愣住了的谢必安才回神撑伞,赶忙追上。
“叫什么?”
“谢必安。”
“必安,必安……是个好名字。”
你所在处,我必能心神安和。
谢必安默了半刻,还是开口与李承泽道:“殿下,方才无礼,望您恕罪。”
“为何方才不直接站出来?”李承泽反问道。
“补弦乃顺手之举。”谢必安回道,“武者,本就理应以武定胜负。”
“嗯。”李承泽满意地应了一声,“我愿意听你心中所想。”
“就像你也未曾询问缘由,便将那把丢弃的琵琶修好。”
谢必安怔了怔,不再言语了。
经年后,他才略略醒悟过来,这未曾点破的无言的默契,便是范闲口中那个世界所求的真正的“尊重”,或“自由”罢。
只是他回想起自己因刚刚交过手,故掌心、指尖尚且灼热。
而少年的却格外凉寒。
或许,往后他能为他暖一暖。
03.「愿承泽」
“殿下从宫里回来,便发了好大的脾气,这可怎么办?”几个新采买来的小丫头在屋外急得团团转。
来了一年长者镇静道:“莫急。谢大人马上便回来了。”
“谢大人”三个字如同神助般,安抚了一众丫头的心。谁不知二皇子府内侍从上百,纷纷如云,皆不如京都第一快剑得殿下心意。
听完一众侍从的汇报后,谢必安只点了点头。而谢大人这一点头,已然令众人如服下定心丸般,视二殿下生气如寻常,各司其职去了。
谢必安站在李承泽身后的廊下,强行克制着自己试图朝那个雪中身影迈步的意识,化作又叫来一个侍从,命他给李承泽披上一氅狐裘。
谢必安料想,李承泽怕是在雪里待了有些时候。他已分不清他的长睫上,究竟是飘落的新雪,还是凝结的冰珠,更不必说他散落在肩的长发上,那星星点点的白。
谢必安心上没由来的一阵痛楚。他时常憎恨自己不能为他在诡谲多变的朝堂上,提供一星半点的帮助。
他知道对于他来说,与太子争斗的每一回“输赢”是有多么地重要。为了后者,他的殿下是有多么地苦心经营,举步维艰。
他更怕自己在此刻上前的一个怀抱、一次搀扶、一瞥眼神,都会成为他们关系走向万劫不复的引信【2】。
那是他谢必安所供奉的神佛,清净其脚下尘,是他身为皈依者的信仰。而不是自私而为的玷污。
他不知道最近他与李承泽怎么了。他甚至有着难以确证的幻觉,他期望而又畏惧与李承泽的每一次接触。
而冥冥之中,他的神明似乎亦是。
而神明做什么都是对的。
“醒酒汤可好了?”谢必安心下微躁,问道。
下头人应道:“回大人,厨房说片刻便端来。”
“你给殿下送去。”他随意点了个小丫头。
“大人,您心系殿下,为何不亲自去看……”
“谢大人,她不懂规矩,奴婢这就去催。”小丫头的话还未曾吐出,便被年长的丫鬟瞧着谢必安逐渐沉默的神情,赶紧捂嘴带走了去。
那碗醒酒汤终究没落到李承泽腹中去,反则碗盏与台阶撞了个满怀,战战兢兢的丫头踉跄着到谢必安跟前复命,已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
而谢必安却只望见李承泽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在漫天的飞雪里,他零乱的步伐像极了一只扑火的蝶。
“再端一碗到殿下房内。然后都退下罢。”
丫头感激涕零地抬起头来,却无比惊诧,方才还在身前与自己言语的谢大人,此刻竟已不见踪影。
“谢必安……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李承泽挑了挑眉,微红眼眸中的光,照亮了这整个雪夜。
他尽可能不去看他的双眸,口中却忍不住去责备他:“殿下,但凡踩空一步,您的手不要了吗?”
“不是有你吗?”怀中,李承泽绯色的双颊灿若桃花,他垂下眸子,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想要叹走一切不愉,重又抬眼望向他,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的声线低而不沉,尾音上扬,有着别样的风情。
谢必安尽可能以习武之人最大的气力去说服自己的躯体,仅仅是承托着怀中人的重量,而不是另有所图。他应着李承泽的话,冠冕堂皇:“殿下,说到此事,我近日已为您瞧看了好几批侍从,其中有几个武力尚佳者,若我不在,可以入府随侍……”
“嘘。”李承泽将右手食指侧按在谢必安唇上,“谢必安,我们非要在此处谈这些吗?”
然而进了屋,他仍没有半分要脱离开他,自己独身躺卧榻上的意思:“你只想对我说这些吗?”
谢必安再次愣了神。他深知自己常常对眼前人无可奈何,下意识便想要宽慰几句,李承泽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必安的脸色自然沉了下去,终于将李承泽倚在榻上,匆匆端来了那碗汤药。
“不喝。”李承泽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他的两颊虽还带着些许酡红,但眉目平展开来,已作黯然的神色:“谢必安天生冷脸,对我都没有好话。”
仿若一声埋怨的轻叹。
谢必安太过于自然地蹲下了身子,他对眼前人无底线的心软就如同他对敌人出剑时一样快。他没办法地收了脾气,将汤盏小心翼翼地递至他的唇边。
李承泽却骤然翻身起来,右手扣住谢必安的腕处,就着他的手便抿了一口。
谢必安毫无预备地承受着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俯视且直视他双眸的力量。仿若重若千钧,他的气血都随着李承泽扣在自己腕间的手,明明是那般寒凉的手,而无序地翻涌上来,蔓至心口喉头。
下一秒,他好似庄生梦蝶一般,唇边无由来的苦涩也生出了甜。
他从未离他的神明这般近过。
“殿下……殿下!”那个相对旖旎而短暂的幻梦被他的理智生生中截,他喘息着,带着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杂乱呼吸,定定地望向身下的人。
“您在做什么?”
“我怕你也染了风寒。”李承泽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鼻梁、唇角,而他却躲过了他盘算好了的吻。
“除了命,我什么也给不了您。”
谢必安望见,一颗类似雨珠,或是雪融化后的圆形模样的水滴,顺着李承泽的眼角、面颊、脖颈,再到望不见的地方……转瞬即逝。
李承泽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颗泪,他眸光偏移的刹那,他所经历的一切伤悲、苦痛,都顷刻奔涌、汇聚成海朝他赶赴而来,他是最无力的一从荆棘、最纯洁的一洼泥沼、最坚韧的一株苇草。
而似乎有人读懂了他。谢必安的吻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一切。
他所有所有的隐忍、克制、压抑在一刹那决堤。
却恰巧化作他身边的最倔强的藤蔓、野草、篱栏,最快最锋利也最坚实的一把剑。
化作他们彼此深知此生无可得见天日、却又无可替代的依恋。
化作一位神明无尽的垂怜,一名信徒毕生的信仰。
化作雪夜里温暖的、破碎的呢喃。
【2】引信:装在炮弹、炸弹、地雷等上的一种□□。爆竹的火药捻子即是最早的引信。
04.「共此时」
出使北齐之际,谢必安承认地坦坦荡荡,自己无时无刻无一日,没有不想念自家二殿下的。
至于具体所指,或是盈盈的笑意,或者盈盈的腰肢。
他时常从梦中惊醒,目光所及却是帐中一如既往的夜色漆黑。复又合上,再着急去寻那梦中人的身影。
他不是没有梦见过,或是回忆起李承泽难得一见的赧然【3】。
那个清晨,李承泽上一秒还浅露着半侧的肩,趴在榻上斜睨着,想要以此来“打趣”他一番,可下一秒却被那一声“承泽”唤得一个翻身钻入,裹紧了衾被。
“谢必安,不允许这么喊。”
谢必安想起自己半好笑半好气地凑到他耳边哄劝:“这不是您昨夜的要求吗?”
而后李承泽磨蹭了大半日,才由着他抱去湢室【3】洗漱。
而这仅仅是李承泽微乎其微的个例。绝大多数情况下,谢必安都自愧不如李承泽的聪慧反应,相当程度上,他虽居下风,但口舌从来都是上乘。
当他对着范闲又说了那句“谢必安天生冷脸,对我都没有好话”时,我们大言不惭的二殿下当夜就因为自己撒此大谎,加之谢必安各种难言表情而大笑不止。以至于当夜就又装作噙着泪,哄骗住有些人,便也就随即放缓了速度。
李承泽知道,自己如何的伪装,就算假的过分,也有一个人会信。
谢必安永远会信。
就像自己想让他在书信里多回复几个字,便谎称又着凉了一样。谢必安真信了,快马加鞭又送了一笺信回来。
谢必安。傻子。
一个每封书信都事无巨细写“安”字的傻子。
范无救难得见到李承泽这样的神色,也赶紧放下书本多瞧了几眼奇观。只见殿下深吸了口气,微抽了抽鼻子,继而转身将最新的一封书信放入上锁的箱中。
【3】赧然:形容难为情的样子。
【4】湢室:浴室。
05.「胜无数」
“几时了?”幽幽的声音骤然响起,吓得身旁的随侍一个哆嗦。
“回殿下,已子时了。”随侍一边忙不迭应声,一边在心中腹诽范大人怎么这几天都不在,谢大人怎么还不从北齐归来。
“快马不快啊。”李承泽仍是合着眼,轻轻问道,“常言道归心似箭,你说是不是真的?”
随侍已经准备好了“殿下恕罪,奴婢愚昧”的话术,却见榻上人挥了挥手,便若逃出生天般眨眼就没影了。
谢必安尚且微微喘着气,仍是趋步入了庭院。远远地便望见亭台楼阁间、帘幕翻飞处,一抹绛红色的身影。
好似倚在中央的一座榻上,安安静静地蜷缩着,仿若狸奴小憩一般。
略略走近了看,帘幕低垂,更添朦胧之意。夜风过境,方才卷帘而得见真容。
一阵难言的酸涩、喜悦,更多是喜悦,涌上谢必安的喉头、心头。但他发不出声音,他不愿惊扰眼前人难得的一场美梦,他更愿伫立原地,不远不近地守着他,望一眼,是一眼。
北齐之行,谢必安隐隐生出不知名的预感,那个名叫范闲的人,那个自打出现,便是众星捧月般的“诗仙”,将会是李承泽的劲敌,且不光是李承泽。
“回来了?”
这一声唤醒了谢必安的沉思,亦唤醒了他再一场沉沦的幻梦。
李承泽先是迈了几步,紧接着便如一个孩童般朝他奔来,他像一株缠绕他身躯至深的藤蔓,他仍是赤着脚。
“必安,我为你留的。你再晚一刻回来,可就没有了。”
为防止谢必安因自己又忘穿鞋而产生的怒气外溢,在此之前,李承泽选择先下手为强。
谢必安望见,在他摊开的掌心中,卧着一颗小小的葡萄,仿若黛紫色的晶石。
所有的一切烦恼都在此刻烟消云散。李承泽就是灵丹妙药,百治百灵。
“殿下。您瘦了。”谢必安几乎是脱口而出。
李承泽驳了句“没有”,便不再看他。谢必安清楚,这大多是他生出了难得的不同往常的情愫。
他像哄孩子一般,把自北齐迢迢带回的葡萄递到他跟前。
李承泽尝了颗,摇摇头,示意谢必安自己试试。
“甜啊。”谢必安狐疑。
“不如你。”李承泽从他身上一下子滑落下来,往回奔逃,比狡兔还快。
当夜,谢必安便得知自家殿下究竟还是真的瘦了。
大约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06.「说相思」
李承泽扔完葡萄未果后,颇为愤懑地扭头蜷卧装睡。
而陪同他一道禁足着的男人危坐在棋格前,正波澜不惊地揩拭着手中那把泛着精光的长剑,唇畔仍是不由溢出几分难掩的笑意。
“谢必安。”榻上人终于按捺不住,“擦这么细,取谁首级。”
“殿下想取谁的,便是谁。”座中人回应着,“即便是禁足,也未尝不可。”
“那叶家,如何?”他戏谑的同时,用细长的眸子打量着他的神情,“我说的玩笑话。可是……”
“醋了?”
“从未。”谢必安摇摇头,将长剑回鞘,如实答道。
他认真回答的时候,瞳中往往只容得下一个他。
“哎,别动。”李承泽似是想到了什么,示意谢必安保持当前姿势,自己迅疾地踢踏上鞋来,不知从何处又翻出一件物什。
“谢必安,你这坐姿甚佳,弹奏一曲再合适不过了。”李承泽将那把琵琶塞进谢必安怀中,顺势便紧挨着落座,双手从后握住谢必安的,附耳轻言道,“我教你。”
谢必安拒绝李承泽邀约的后果便是被李承泽千百倍的报复回来。
他能感受到清风过境时,身后之人额前的碎发拂上他的侧脸。
而他亦是。他不沾阳春水的十指,不经意触碰着身前之人生出厚茧的指腹。
谢必安只觉得淡淡的果香朝他袭来,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思绪,随着他的带领,手中拨弄出算不得优美的乐音。
当乐音与神经的跳动终于合拍,他终于将身后之人带入了怀中。
“忍了也练了这么久。”李承泽仰头望着他笑道,“曲子定是会弹了。”
“我是怕连日,殿下身子受不住。”
谢必安觉着,禁足在某种程度上为他们提供了便益。当二皇子府不再门庭若市时,美好得便似书中所写的化境,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如同往常般,一寸寸将火星燃起,顺着轨迹蔓延,于无尽的烈火焚身中,将最强烈的一切愫欲,化作最温柔的点点轻吻。
李承泽的唇最终停留在一处最为显见的伤疤。
“我是吻不过来了。”
那大多是他为他挡的伤。
“那殿下便弹奏一曲与我听罢。”
咬牙切齿的,是李承泽喊谢必安未果后的呓语。
落花沾落垂帘上,微雨点点入院来。风过,鱼跃水面,门前的秋千顺着摇摆了不知几个来回。
07.「明月在」
李承泽第一回期望人生如梦,是在兵败颓城时。
但痛的是现实。
现实是痛。
当一切的尘埃、灰烬、细土都被人从历史的深渊里剥离、筛选,继而呈递至最高上位者眼前时,他下意识想要完成那套匍匐、佝偻、叩首的动作。
而事已至此,似乎也无甚作用了。
“李承泽。”他听见庆帝低沉的声线幽幽地传来,像是远古的回音,“范闲所举证的,你可认。”
他用的是陈述的口气。像是公开一个默认但未公开的现实。
“儿臣。”李承泽行了一礼,“无可辩驳。”
他尚且笔直的后背是在听闻有关谢必安的处置时,才化作了弯曲的形状。
“陛下,依臣所见,为虎作伥,谢必安纵然负第一快剑之名,亦死不足惜!”
“范闲,你敢!”
“李承泽,怎么不敢!”
李承泽望见范闲眼中赤红的血丝,他比旁人更了解眼前这个天赋奇才,他为了搜寻自己的罪证,定是费了大半的人生力气。
“李承泽,你毕竟是我天家血脉。”庆帝沉静的声音使大殿内霎时寂了下来,“而死的,只不过是一个侍卫。”
“回陛下!谢必安他不是。”李承泽的头压得更低,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是儿臣的……挚友。”
“滕梓荆就是了吗?!”范闲大声质问道。
“挚友?”庆帝道,“你以为你那些荒唐事,朕就闻所未闻吗?”
大殿内再次恢复了原本的空肃,李承泽感受到风过的声响,轻轻吹隆起他宽大的袖袍。
两个太监将架着的人弃置在地上。这人似乎伤得重了,此刻仅凭双臂依托着撑起上半身来,跪伏在地。
“臣,李承泽!恳请陛下!求陛下留谢必安一命!”
他的声线在深处根部轻微颤抖。
“留他一命?!谁来偿命给你害死的那些无辜百姓!李承泽,你偿得起吗!”
“二哥,你糊涂啊!”太子苦口婆心道,“死一个侍卫,保全二哥你自己的清誉啊!父皇,许是二哥近日风寒,脑子不大清醒,请父皇饶过二哥这回罢!”
“常言道:‘功过相抵’。范闲为民举证,这是他的功。至于你的过,你如何抵,便问问他罢。”
范闲的愠色渐渐平息下去,少年人跪礼的脊背笔挺,而凝望的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先道歉。后偿命。”
李承泽额前的发被风吹得微动,散开好像一道近在咫尺的帘幕。他莫名回想起林婉儿当初说他也有真情实意,只不过真心藏得太深,不容易见罢了。
他无法想象失去谢必安的往后。稍一触碰,就已剜骨钻心。
如果能救他的命,现如今只是在众人面前剖一回真心,又有何妨、何惧。
大哥曾经对自己说过:“你不如与范闲好好说一说,实在不行,低个头也行。”
而正当李承泽已完全说服自己,将要调整好躯体,亟待开口时,他听见谢必安的声音。
“陛下,千万罪过,在草民一身,与殿下无关。今已招供,但求……”
“一死。”
只有剑搁置在石板上的清脆声响。
众皆瞠目,因谁都没见过李承泽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像是恍过神来一般,笨拙攀爬到剑前,丝毫不顾玄铁寒身,将其纳入怀中,浑然一体,仿若严丝合缝。
那一刻,大多人俱以为,二殿下怀抱着的,是世上绝无仅有奇珍珠玉。
他定定地望向殿门外,充耳不闻庆帝所言“骨肉至亲,若被奸人离间,自相残杀,谈何悲怆”云云。
他不是读不懂那句无声的“殿下,莫跪”。
08.「彩云归」
初冬。残月。微雨。
阑珊零落的二皇子府。
桌椅斜乱、卷帘残破、人去楼空。
范闲默然地望着眼前披发斜坐的人,以及他不离身的一把长剑。
几个随侍悄悄抬眼,好奇且惊诧,二皇子即便是衣衫不整,也难掩天家的气度容颜。
他许是疯了。赤足薄衫,披头散发,仍是矜贵的模样,修长的十指择取着葡萄,就着酒,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地往嘴中送。
天气凉寒,有人着急送上路,有人心想早交差。
“不急。”范闲道。
李承泽叹了口气,像变戏法一般,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琵琶,对坐向湖一侧,一直弹到猩红的颜色飞溅在白雪之上。
而有一滴也恰巧不巧,落于琵琶间,那根与众不同的弦上。
他以指尖轻捻着,仿佛触及爱人习武生茧的指腹,于滔天的风雨中,十指冥冥相扣。
“六朝旧事随流水。”
“琵琶弦上说相思。”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正文完)
——隐蔻
2024.06.09
画外音:有一个小番外!
【番外】「续前缘」
夜。
教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面前少年人的肩,示意着重任的交接。
直至他望见李承泽轻轻颔首、微微含笑的表情时,才摆摆手,示意他“去吧”。
望着少年人意气风发步出实验室的模样,教授恍若隔世,仿若望见了从前的自己。
李承泽年少有为,是所里为数不多的才干,也是日后培养之重心,必将成家国之栋梁。
然则老教授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慌不择路地奔向电梯口,却已追不上少年人的脚步。
向来浸润于庞大数据库的李承泽,对智能化产品并没有做过多的研究,更反感在实验时手机频繁的震动,故一律静音处理。
只不过,出了电梯的他觉着不太妙。
才刚刚接受老师的嘱托,便被人盯上了?
这次实验,究竟是什么顶尖机密。他思忖片刻各处细节,仍是怎么都对不上啊。
他能感受到身后人的脚步声愈发紧了起来,亦能听闻长袖疾步所带来的风声。李承泽突发奇想,胆大地将人往暗处里带,他确信——
这儿是研究所,你恐怕熟不过我。
不妙的是,今日调休,侧门不开。这不是典型的“死路一条”吗?
藏匿于杂物间书架夹层里,他屏气凝神,尽可能不发出任何过大的响动。
但一回头,他吓得几乎惊呼出声。
暗中,他望见一双深黑的眸子,正在身后凝视着他。
他警戒地将来人猛然一推,自己却也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两侧旧书尘埃一道震颤、飞舞,轰然落地。
李承泽则不然。
他落入的,是一个坚实的怀抱。
带着他翻滚出了这片杂乱喧嚣。
月光勾勒出身下人的轮廓,令他们彼此望见了对方的脸庞。
几个带着手电的保安,领老教授姗姗来迟。气喘吁吁的老教授抚胸道:“这位是要员保护组的谢必安,谢先生,我特地请来的。谢先生,这就是我的学生承泽。这一个月,劳烦你,务必保护他的安全。”
“我们……是不是见过。”谢必安问趴在他身上的人。
李承泽感受到谢必安一直牢牢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慌不择路地边起身边道:“那个……先起来说话。”
夜色朦胧,月色朦胧,人面红晕亦朦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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