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给将军之后

　　“玉茗，算我求你了，我知道崔姑姑最是疼你，若你开口，她一定会同意给药的，你就救救四喜吧！”

　　元府。

　　晨光微熹，春意盎然。庭院中，危墙下，一行丫鬟脚步轻盈地穿梭在回廊间，各司其职，配合默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晨起洒扫的工作。

　　就在整个元府尚且沉浸在闲暇宁静的氛围中时，一墙之隔的南房，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南房，又名家丁院，顾名思义这里面原本住的都是府上奴仆的亲属。但南房地势低矮，终日不见阳光，屋里屋外成天都灰扑扑的，感觉风随意一吹都能抖落出厚厚的灰屑，于是这几年大家伙都陆陆续续搬到靠近西角门去了。

　　只剩不到十几人还住着。

　　其中就有一位传说中的庶小姐。

　　南房中央，一立一跪着两位女子，差别之姿，高下立判。

　　玉茗双臂环抱，面露恶色，她嗤笑道：“哟，这不是我们堂堂元府小姐元蓁蓁吗？怎么会如此狼狈，竟在这儿楚楚可怜地央求我这个毫无实权的婢女，不知道的看了去，还以为我玉茗欺负人呢！”

　　“没有，没有！”
　　地上的女子紧咬下唇，泪水如同决堤一样失控落下，她的双手紧紧攥住眼前裙摆，隐忍的颤音一声接着一声，时断时续。

　　南房内，其他丫鬟都躲在门后屏声静气，不敢出声。

　　这里远离主院，平日里都是些杂活奴仆居住的地方。她们得了玉茗的命令，不许替元蓁蓁说话，也不能告诉她南房里的药都已经被玉茗提前藏了起来，否则没好果子吃！

　　元蓁蓁不是不知道玉茗针对她，仗着有个在主子身边当嬷嬷的亲姑姑，私自在南房动了手脚。可是她如今除了下跪求人，别无他法！

　　她必须要忍。

　　“只要能救四喜，扫地洗衣收拾房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四喜已经高烧好几天，再这么不管不顾下去，她会死的！”

　　“我不能没有她！”
　　元蓁蓁一边哭着，一边猛地抬起头！

　　那是怎样一副动人模样，墨色长发利落挽起，几缕青丝垂落在颊旁，凝脂般的肤色在日光的映照下近乎透明。眉似远山，眼如秋水，虽身处困境，却依旧透着一股坚韧与倔强。

　　玉茗最讨厌的就是元蓁蓁这副夺人的狐狸皮子！

　　但可惜啊…玉茗很快转念一想，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庶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被人抛弃在这，就在眼皮子底下干着那些腌臜的活儿，指不定谁比谁好呢！

　　谁让元蓁蓁不像听竹苑那位，选条好走的路子。

　　玉茗微露讥笑，斜眼划过那张令人惊艳的面庞，随后一只手用力地扯过被元蓁蓁拽住的衣服下摆。

　　“我可使唤不动你，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让姑姑知道了，耽误后天各院主子的衣替日[1]，难不成这罪责你替我担了？”

　　话音刚落，紧接着，月洞门后一道怯懦的声音急急响起：“小姐…要不就算了吧，耽误了衣替日，我们谁都担不起…”

　　元蓁蓁猛地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半张小脸正不安地从门洞后探出来，强扒着门的手指因极度害怕而颤抖，连带着袖口也跟着晃动。

　　圆眸里满是恐惧与焦虑，却唯独没有对人命的惋惜。

　　“穗禾！我一直都知晓你窝囊的性子，这么些年了我也都没有强求你改变，但里面躺着的人可是四喜！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你怎么能…怎么敢的…”

　　远黛般的眉峰紧紧拧成一个“川”字，元蓁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试图压制内心的愤怒，可那从心底里烧上来的怒火却怎么都不能熄灭。??
　　突然被人恶狠狠瞪了一顿，穗禾也失了面子，她掩着脸快步离去，可是周围锋利如刀的碎言碎语依旧随风送到她的耳畔，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天而降。

　　“她怎么能这样…”
　　“就是啊，说到底四喜可是和她同一天被桃姨娘挑选给元蓁蓁的，怎么能跟我们比？”
　　…

　　你们一个个懂什么！

　　穗禾气得身体发颤，路都要走不直了，却只能在心底里不断重复：“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已经在元蓁蓁身边呆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天天在这见不得天光的南房里，只有选好路，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玉茗幸灾乐祸，在旁观战那叫一个自在。只要元蓁蓁过的不舒服，她就高兴！

　　她故作矫情地打了个哈欠，朝元蓁蓁道：“你们昔日主仆戏演完了是吧，那我可就走了，衣替日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可没空在这陪你玩什么藏药不藏药的把戏。”

　　“哎呀，也就是老爷能耐，位居参政，又在秦相的手下做事，官位二品形同副宰，外头有不少人上赶着给我们送布料呢，忙都忙死了！”

　　听到这番荒诞至极的言论，元蓁蓁低垂着头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玉茗哪是真的在嫌累，分明是借元明涯的事比自己，穗禾已经为了某种利益抛弃了她，自己这个“庶小姐”的身份早就是名存实亡了。

　　呵…哪有什么真正的忠义之情？
　　不过都是一己之私罢了，有什么好哭的。

　　想到这，元蓁蓁用力抹掉眼泪，她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穗禾从另一个方向急匆匆地走来，手里还用力地攥着什么东西，看不清神色。

　　像是什么瓷瓶状的罐子…

　　见元蓁蓁怔愣，玉茗立刻玩味地挑了挑眉，双眼时不时滴溜溜地转动，心生一计。

　　她快速拿过穗禾手里的东西后，突然一边倒退往后走去，一边还夸张地用手捂住嘴巴：“呀，瞧这是什么啊？穗禾你还是很有心的，居然还真为她们找来开灵散了！”

　　开灵散！

　　有了它，四喜就有救了！

　　“快给我！”

　　心心念念的药忽然出现在眼前，元蓁蓁的瞳孔迅速放大，她猛地撑地想要起身，可方才跪久了，小腿瞬间像刺入无数根银针般刺痛。

　　元蓁蓁重心不稳，整个人狼狈向前扑去，重重摔在地上。

　　“呀！你做什么，吓到我啦！”

　　一声惊呼传来，元蓁蓁立刻抬头看去，却发现玉茗不知何时竟走着走着，退到了角落一口枯井旁。

　　只见她夸张地“哎呀”一声，像是被元蓁蓁方才一扑给吓到，上半身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姿态向后弓身倒去，紧接着又像是有人从后推了她一把，反势扭转。

　　刹那之间，玉茗紧紧攥着的右手突然松开，瓷罐子化作一条青白色的弧线径直坠入幽深井中。

　　“不要！”
　　这一刻，元蓁蓁才明白玉茗打的如意算盘。

　　回应她的，只有深井里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啪嗒”

　　“你说你，为何要吓我啊！人家穗禾好好的心被你浪费不说，差点我还搭进去一条命！真是害人害己的废物！”

　　玉茗故作后怕地看了眼深不见底的井口，拍拍胸脯，一转头，一双凶狠的眼睛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

　　“你根本就是无心把开灵散给我！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元蓁蓁气得浑身发抖，她双拳紧握，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克制，才没有让自己当着众人的面前将眼前的女人狠狠揍一顿！

　　“我狠心？谁又能狠心过夫…”玉茗说到一半，突然噤声，她冷冷地扫了眼不远处围观的婢女们，后者一个个都快速缩了回去，大气都不敢喘。

　　差点酿成大祸，要是不慎传出去，即便是姑姑也没法！

　　玉茗重重吐了口气，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后准备离去：“你要是真那么心疼四喜，那就跳下去啊，反正就是个破烂命的丫鬟，就算死了也不见得有人收尸！”

　　“叫你两句元府小姐，你还真扮上了！切…”

　　后来发生什么，元蓁蓁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那日，主院那边异常喧闹。她找借口推掉了听竹苑的差事，一个人跪在地上。
　　周围的空气潮湿闷热，仿佛置身于一个不透气的大火炉里，连呼吸都扯疼。

　　元蓁蓁自然是不会盲目下井，就算那不是枯井，而是□□水，没有绳索工具，凭她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将开灵散捞上来。

　　“四喜，你忍着点，都怪我不好，找不到冰也求不到药，只能用这土方法降温了。”

　　昏暗的房间，暗淡无光。

　　当晚，元蓁蓁沾湿帕子，用民间的土方法，小心敷在四喜的额头，用冷帕反复擦拭手腕、手肘和脚踝。

　　“呜呜…小姐，四喜好热…好渴，好想吃汤冷元子…”
　　木床上，一个身材干瘪的女子冒着虚汗，面色潮红，口中还时不时的呜咽着什么，哭腔尽显。

　　“好，吃汤冷元子，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府，我们小四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元蓁蓁强忍着哭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她心如明镜，区区下人，哪这么容易能出府？

　　这汤冷团子更是个连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都是四喜闲暇时从其他院的丫鬟口中听来的，如今烧得糊涂，倒捡糊涂话说了。

　　床上人的声音愈发稀碎难辨，吐出来的字连不成段，仔细一瞧已然陷入昏沉。

　　“不能再等了。”
　　玉茗那里肯定还有其他药，元蓁蓁决定冒险一次，趁众人今晚都被调派出去筹备衣替，四下无人，正是寻药的好机会！

　　可元蓁蓁计划得很好，想的也很好，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这是在做什么？”

　　元瑶华皱着眉，看着正偷偷摸摸躲在太平缸[2]后面的人，本想装作视而不见，无奈“小贼”手法纰漏百出，硕大的水缸背后竟然还露出了一角长裙尾，“元蓁蓁。”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太平缸后没有动静。

　　“你是想让我叫家丁来抓你吗？”

　　“你别叫人，别叫人！我出来就是了！”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谁曾想早上刚推了差事，晚上就被其主人给抓了个正着。

　　元蓁蓁立马从缸后探出头来：“元瑶华，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

　　元瑶华面无表情，峨眉杏眼上满是正色，小身板站得板正板正，宛如傲月：“我亲眼见你在路上鬼鬼祟祟，一会儿弯腰一会儿下蹲，别告诉我你要去做贼。”

　　元蓁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嘿，还真是。

　　接着一脸心虚地撇过头，两只手迅速背过身去挠绕，眼神飘忽：“…我会给银子的。”

　　元蓁蓁此时身上穿的还是同一件衣服，利落的发髻早已散乱，经由早上那事，她又跪又趴，衬裙往下更是脏污一片。

　　四喜还躺在屋里，性命攸关，她一定要把药拿到手。

　　反观元瑶华，一身碧绿华服，裙摆处藕荷相间，即便是在漆黑夜晚，身处池塘边上，亦如一朵俏嫩的荷花亭亭玉立。

　　元瑶华见元蓁蓁这副模样，心里划过一丝道不明的感觉。

　　七年前，若冯氏没有将她记在名下，她的下场指不定比元蓁蓁好。

　　借着月光，元瑶华默默将某人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元蓁蓁及笄后愈发明艳动人，就连她方才在黑暗中随意一瞥，都差点被其丽色晃了眼。

　　若是被听雪堂那位知晓，又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

　　就在元瑶华陷入沉默，两人尴尬相杵时，一丝怪异感缠上元蓁蓁的心头。

　　她的目光在四周来回打量，反问道：“你来这里所为何事？莫不是夜深人静，元小姐在自己家中还迷
　　了路不成？”

　　听竹苑地处西北角，与南房方位全然相反，她为何…

　　元蓁蓁话中带刺，元瑶华也不放在心上，她浅笑道：“没什么，只不过听荷香说，这边上午生了乱，有人看见你对着崔姑姑的侄女又哭又跪，还差点闹出大事。”

　　“后日负责听竹苑衣替日的人是你，我只不过不想出岔子，让外人觉得元府没规矩罢了。”

　　说完，元瑶华朝后递了个眼神，荷香很快往前一步，将手中的小盒一递：“这紫雪丹是父亲给我的，用于治疗热病昏神最有疗效。”

　　“你拿去吧。”

　　元瑶华脸色平静，年深日久的书香气，将她浸染充足，月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身上，仿佛何仙姑下凡。

　　紫雪丹药效甚高，只需一颗就能清热解毒，抑制高热，比玉茗的开灵散不知好上几倍！

　　看着面前张开的手，元蓁蓁是很心动，但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拿。

　　她嘴唇轻启，反复斟酌着语句，试探道：“沁芳园那位不知道你今晚过来吧？”

　　沁芳园，是如今元府主母冯氏住的地方。

　　“自是不知。”
　　“你这么大大方方的来了，若是让别人看到，难免遭口舌。”
　　“来都来了，你在这扭捏什么？”

　　元瑶华皱眉不悦：“不过是一瓶药，我只是看在以前小的时候多得你照顾，随手一善罢了。”

　　“…都是些小事，换做是别人我也一样会帮的。”

　　元蓁蓁顿了顿，又道：“你也别总是觉得对不起我，不过是些我不在意的死物，你跟我终究不是一类人。”

　　话题骤转，前后不搭，可有心之人却听懂了。

　　该说的都说了，元瑶华无意再多留，柳眉一皱，指示荷香将紫雪丹往池塘边的灵璧石上一放，很快便离去。

　　捻金绣鞋碾叶声簌簌。

　　稍微走的远了些，方才走过的路上早已不见人影，荷香这才敢小声咕哝：“小姐，只不过是衣替日，就算没有了元蓁蓁，管事嬷嬷也会安排别人送衣的。”

　　“再者说，生病的是四喜，又不是她。小姐这紫雪丹送的，是不是太浪费了些？这可是老爷亲自送给您的，据说连听雪堂那位也没有呢。”

　　“本来是浪费的。”

　　少女步伐未停，清冷的声音如同腊月寒风，拖长的尾调在暗夜的洗礼下显得尤为渗人。

　　“可上午那事若是真的，凭我对冯氏多年的了解，物尽其用，可就不一定是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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