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1】
世界是一片纯然的黑暗,海浪翻滚的声音仿佛能够掩盖掉天地间一切的声响,翻腾的海浪拍打着伫立在苍茫大海中的那块渺小的礁石,也不断地击打着礁石上那小小的身影。
“泉,和我们回家……”
“泉,母后很想你,回家好不好?”
“泉……”
黑暗里不断传来各种声音,漩涡般地环绕着那小小的身影,但无论那些声音怎样苦苦劝说,她都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无助而茫然地蜷着身子,黑色的瞳孔中洒下东方的微明。
“你究竟是怎么了?他是敌人!是敌人!我们有错吗?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样残杀我们的族人?他不死,死去的就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姐妹,你的兄弟,你的父王和母后!泉,你给我清醒一点!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闭上眼睛,礁石上的少女无力地垂下头,两滴晶莹的泪珠划过她的脸颊,落到黑色的礁石上,在渐明的天光中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
耳畔的声音渐渐消散,她无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凤皇……凤皇……”
“公主,公主……”
柔儿缓缓地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浮现出一张稚嫩焦急的小脸。
“南,南秋?”她迟疑着,脑袋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
“公主,您又做梦了。”
“呃?”她伸手往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果然似有泪迹,想到梦中所见所闻,她不由一怔。
南秋一面扶她起身,一面问:“公主又做了那个梦吗?”
“……嗯。”
“那是个什么梦啊?很恐怖吧?”南秋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每次公主都被吓哭……”
“呃……”柔儿语塞。
她好像不是被吓哭的吧……瞟了身边八岁的小宫女一眼,柔儿很老成地暗暗叹息。
“公主起身了?”身后传来温和的女声。
“青陌姑姑。”柔儿听见声音,回头一笑。
这女子二十有余年纪,正是掌事宫女阮青陌。
“公主今儿起得倒早。”阮青陌微笑道。
“嗯,昨天听说外头桃花开了,我想出去瞧瞧呢。”柔儿坐到镜子前,阮青陌拿起桃木梳为她梳理长发。
“公主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阮青陌笑笑,“怎么只顾着玩?”
“呃?”柔儿茫然地睁大了双眼,“今天是什么日子?”
阮青陌无奈地摇头,南秋在一旁接口:“公主您又忘了,今天您该去向大王请安了。”
“呃,是这样吗?”柔儿微微嘟起小嘴,不以为意道。
阮青陌在她身后无声的叹了口气。
三公主的母亲是个鲜卑族女子,还是庶民,而且又早逝,所以这小人儿从还在襁褓中时起就已经无依无靠。六年前她还是个小宫女,被派来照顾还是婴儿的她,那时她心中还有些不平,因为宫中人人都知道,跟着这样一位公主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出路的,而后的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三公主在大秦王宫中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是这样。而她自己之所以从一个小宫女变成掌事宫女,也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的奶娘和大宫女们已经纷纷离开了的缘故。
其实她自己后来也是有机会离开的,但说不清为什么,看着这个仿佛被所有人遗忘的孩子顽强而快乐地生活,成长,她竟有些舍不得离开。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傲,心比天高的少女,见多了深宫中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有时也会觉得,也许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在这宫中,才是最宝贵的。
看着镜中小女孩如阳光般的笑容,她也不禁微微一笑。
今岁,长安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二月里,天气虽仍是微凉,十里杨柳却也早染上了翠色。自王侯府宅到寻常人家,庭前檐下,莫不点染了桃李芳菲,仿佛宣告着大秦即将到来的昌盛。
长安城中百姓至今仍记得数月前天王苻坚自邺城带回前燕国主及皇族时的盛况,要知道一直以来东边的大燕都是大秦最大的敌人,氐人与鲜卑人的矛盾也堪称源远流长,过去鲜卑势大,无论汉人,氐人,还是匈奴人,羯人,羌人,莫不饱受欺压,而当今的大秦天王,自从将昏君苻生赶下皇位后,推崇儒道,向往“天下大同”,更对各族一视同仁,大秦也在他的治理下一步步走向昌盛,并迅速灭掉了早已腐朽的燕国。眼下唯有江南偏安一隅,早已不复当年之威的晋国尚在苟延残喘,自汉末以来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似乎已经可以看到结束的迹象。
王宫。
长安城的春色自然没有遗忘了王宫中的每一株花木,玉溪两岸的桃花开得正艳,飘落的花瓣随着春日的微风坠入溪流中,随着一溪活水兜兜转转,顺流而下,伴着桃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让这清冽的溪水也仿佛沾染了烟霞一般的绯色,迷乱而撩人。
□□中,两个宫女一边走,一边在不停地寻找着什么,时不时地还会交谈几句。
“找不到啊……”
“算了吧,又丢不了。”
“可是青陌姑姑吩咐了……”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们弄丢她的,是她自己跑了啊。我说,你也别太上心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主儿……”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不是我这么说,是人人都这么说——你别说你不知道,在这儿,只有能入得了大王的眼,她才能是什么,你没见云罗殿那位,她算什么?但是大王宠她,所以连王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不是?”
“可我听说清夫人也是前燕的公主啊。”
“呵呵,前燕都亡了,她还是哪门子的公主?”
“那倒也是……哎,国一亡,便是千金万金,也什么都不是了……”
“你叹什么气?你还可怜她不成?人家现在宠冠六宫,还要你可怜?再说,你管她亡不亡国呢,咱们有了大王。亡谁也亡不到咱们头上来——喂,你去哪儿?”
“我再上那边找找,总得给阮姑姑个交代吧。”
这宫女的声音最终淹没在了漫天飞花之中,后面这个宫女独自站在花下,满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抬脚跟上,却留下一句冷冷的讥嘲,散开在这落英缤纷之中。
“一个贱民的种,当什么宝贝!”
花林深处,一双大大的眼睛忽然闪动了一下,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明动的光辉有瞬间的黯淡,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柔儿缓缓站起身,略拂了拂肩上的落花,理了理微皱的衣衫,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地,一个转身,便消失在花海之中,至于那漫天落花,似乎还在留恋她小小的身影,恋恋地滞留在空中,不肯坠下。
从东边的小路出去,又是另一片花海。柔儿一个人走在小路上,仰头看蔚蓝的天空,蓝天上漂浮着几朵白云,不知怎的让她想起了梦里的那片黑暗。
最近她一直做着这样的梦,梦见那海浪翻滚,黑暗绝望的大海,还有礁石上小小的身影,和那些奇怪的话语。不断重复的梦境仿佛是在昭示着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可以感受到梦中少女的悲伤,就好像……就好像那就是她自己一样。
“那个名字……是什么呢?”柔儿皱了皱眉头,抬起头时,却看见前方花丛里似乎走来一行人,要知道她今天可算是从请安大队中逃出来的,叫人发现的话别的不说,青陌姑姑是一定会生气的,所以为了青陌姑姑的身体着想,她立刻闪进了一旁的花丛后面。
“大王,您看……”
柔儿看着那渐行渐近的高大身影,抿了抿嘴唇,因为来人正是她的父王,大秦最受人敬畏的人,天王苻坚。
现在这么早,这儿离各处寝宫又都不近,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呢?柔儿细细一看,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刚才说话的黄常侍,就只有寥寥几个宫人,也大反常态,这样一想,她顿时感到这事儿有些神秘,但是……这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她的父王高高在上,他的事……不需要她来关心。
“好生叫人侍候着。”低沉而略带磁性的男性嗓音在花间飘渺而过,柔儿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由有些出神。
“喏。”
待到那行人走远了,柔儿才从花丛后慢慢地挪出身子,理了理桃红色的衣裳,转过身缓缓地前行。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不受她父王的喜欢,她只是个已逝的鲜卑庶人女子的女儿,在繁花似锦的王宫里就像一粒渺小的微尘,无人理睬,就连她唯一的父王,也吝啬于哪怕多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微尘也要生活,别人不在乎,她就不活了吗?
柔儿抬头微笑,哪怕是尘土啊,也该有为尘土的幸福吧!
她一面想着,一面沿小径走着,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王宫北边的小院,这里一向偏僻少人,但却花木茂盛,所以过去她常常偷偷一个人溜到这儿来,只是前阵子天冷,她倒也很久没来了,没想到今天信步走走,就走到了这里来,既来之则安之,不如今天就进去看看吧。
然而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她远远地望着紧闭的大门和门口的侍卫,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传说中荒废了很多年的北院里,居然有人了?而且看这阵仗,仿佛还有些神秘兮兮的——话说今天她倒是碰见了些神秘事啊。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很想看个究竟,但那些侍卫显然是不会放她进去的。她狡黠地笑笑,她好歹混迹北院这么久,几个侍卫,能挡得住她么?
当然是不能!
没过多久,她就已经到了北院里头。穿过一条狭窄的回廊,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一时间竟叫她看呆了。
但见满园的梨花在料峭的春风中怒放,湮没了青瓦粉墙,隔绝出一片孤立世外的天地,满目所见,都是雪一样的颜色,就连空气中也仿佛溢满了醉人的甜香,院里看不到别人,唯有花间叶下的婉转莺啼,打破了雪海的岑寂,却又更加凸显了这一隅的寂静。
人间寂静,花世喧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习惯性地理了理刚才翻窗子时弄皱的衣服,而这动作又很快停住了。低头看着襦裙上的泥渍,她大人似地叹了口气。这也只能怪自己大意,看见那木格子窗还破着,爬窗的时候就忘了小心,这下可好,裙子脏了,青陌姑姑又该生气了吧。
看着一地的雪白落花,柔儿呼了口气,拾阶而下,踏进了这片花海。清风过处,拂落一阵花雨,飘飘洒洒,坠到她的肩头,发上,衬着桃红的衣衫,乌黑的发丝,让她自觉十分好看,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得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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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亲爱的姗姗和朱大头,感谢你们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