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一心上位

　　永熙五年，二月初春。
　　此时正值深夜，万籁俱寂，只听得村中几声犬吠。
　　平岭村多数村民俱已沉沉睡去，唯独李二一家。

　　琳琅跪在地上，身披麻衣，头戴白布，手脚僵硬地将纸钱洒向火盆。
　　堂前停着两口薄棺，一侧摆着两根香烛。

　　前几日，琳琅的父亲李二上山打猎，被野兽所伤，郎中开的药材过于昂贵，家中实在负担不了，李二娘子便外出采药。只是救人心切，不慎在半空中跌落。被人抬回来时，已经动弹不得。
　　没两天，便双双过世。

　　十五岁的琳琅强忍着悲痛，花了泰半银钱，买了两口薄棺，安葬父母。
　　明天，便是出殡的日子了。

　　春寒料峭，单薄的麻衣挡不住凛冽冷风，琳琅忍不住一阵阵发抖。
　　“阿姊……”
　　门外传来几声细微的呼喊，她立即转身，一对四五岁的兄妹互相搀扶着走进来。

　　琳琅稍稍起身，伸手揽住两个跌跌撞撞的孩童：“睡不着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小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团油纸，递给琳琅。
　　油纸里面包着蒸饼和两块糯米糕。

　　“阿姊，吃。”

　　如今家中几乎一贫如洗，又怎么会有这些个点心？
　　琳琅心下了然，便看向另一旁的幼弟：“这是秀才娘子送予你们的？”

　　琳琅家右门住着一位吴秀才，妻子叫芸娘，善刺绣。
　　琳琅父亲有时也会将猎来的猎物卖与吴家夫妇。二人膝下无子，又是近邻，便时常帮忙照看他们三个。
　　琳琅也曾去吴秀才家识字，和芸娘子学过刺绣。

　　幼弟泽云状作大人一般，板着一张圆润的小脸，认真看着琳琅：“阿姊，确实是芸娘子私下塞给我和妹妹的，你快趁热用一些吧。”

　　琳琅心中慰帖，便笑着摸了摸弟妹的脸，拿出蒸饼，将余下的糯米糕递到他们口中：“阿姊有这张蒸饼就足够了。”

　　见这两个孩子还要摇头，琳琅便慎重其事地看着他们：“不要推辞，阿姊还有事情要托付给你们。”
　　小姑娘还在闷闷不乐地左右扯着琳琅的衣角，泽云一脸严肃道：“阿姊你说。”

　　天边泛起一丝光亮，正值夜与日交替之际。
　　琳琅耳听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估算了一下，约莫到了寅时。

　　她踉踉跄跄地起身，用不见血色的手掌轻轻碰了碰父母的棺材，低声说道：“爹，娘，女儿暂且离开一两个时辰，等办完了事就归来。希望三叔他们不要像我想得那般不堪。”
　　父母俱丧，她和弟妹便没了依仗，唯一的长辈李三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必须为自己为弟妹打算。
　　她后退几步，再次下跪磕头。
　　“琳琅去了。”

　　琳琅一步步踏出灵堂，换下麻衣白布，穿上新岁裁剪的衣裙。又走到水井旁打水，用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细细打理自己，照着井水梳拢发髻。

　　梳洗之后，她走到父母房内，从柜子底层翻找出自身的户籍放入整理好的包袱里。

　　“安心等我回来。”琳琅郑重看着院子里的弟妹，嘱咐道。
　　泽云牵着妹妹：“我们会守好爹娘的。”
　　“阿姊不怕。”
　　幼妹朦朦胧胧地睁着眼，糯糯喊着，扬起软乎乎的手朝门口挥了挥。

　　卧在门槛上的猎犬猛地窜了进来，不见之前垂头丧气的模样。
　　琳琅轻轻拍了拍猎犬。
　　“好，阿姊不怕。”她扯出一抹笑容。

　　琳琅背着包袱，走过年幼的弟妹身边，走过破败不堪的家门，走过满是车辙泥泞的乡间小道。

　　一两个时辰后，方才到了晋阳县。她赶得急，汗湿腮边，轻声喘着气。
　　琳琅仔细考量过，城中最大的两处富户，一处是县令，另一处便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金玉坊，这两家最近都在招人，也都不是李三能招惹的。
　　两相比较，她更中意白玉坊。金玉坊的东家是附近有名的善人，受人敬重。
　　心中拿定了主意，琳琅抬脚向西街的金玉坊走去。
　　谁知走了没几步，便发觉前面已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其中还掺杂着衙役的呵斥声。

　　琳琅双眉紧蹙，望着着天边光亮，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心焦如焚，若是从东街绕道走，还需再多花一些时辰。
　　琳琅忍不住拉住人群中一个就要离去的老翁：“老丈，前方发生了何事？”

　　那老翁仔细瞧了她两眼，便快步将她推搡出去：“你是谁家的女郎，快些回家去，不要再出门了。”

　　“哎、哎，老丈，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我还要赶去西街。”琳琅被推得连连后退，茫然不解。

　　恰在此时，城中衙役登上临时搭好的木台，高声喊道：
　　“陛下仁慈，特赦宫中宫女，年满二十四者可自由出宫。即令内廷女官征选各州县良家女子入宫奉侍。”

　　“你可听清楚了？这天家又要选人入宫了！还是快些走吧，让家中给衙门塞些个银两，放你一回。”

　　琳琅反而停了下来，一泓清水般的眼眸一点点透出细微的光亮来。
　　她反手抓住老翁，声音急切：“老丈，你可知晓这内廷女官现下在何处？”

　　“你这女郎可是失心疯了不成？”

　　县令府内，堂上坐着一位掖庭掌事女官，头梳云髻，身着玄青色银纹缎衣，双目轻闭养神，眉眼间自带一股威严。

　　门外走进来一位女史，低声行礼问安。

　　“你是说有个小女郎在外面要见我？”何掌事缓缓睁眼，“能让你进来通报，想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女史浅笑：“姑姑一看便知。”
　　“带她进来让我瞧瞧。”

　　琳琅握紧包袱，低着头立在外面，不敢四处张望。
　　女史步履轻盈却不失稳重，停在琳琅跟前。

　　琳琅看到女史脚上一双云纹绣鞋在自己面前止住，这才稍稍抬起头来。
　　女史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唇边笑意又深了几分。

　　“姑姑唤你进去。你记好，要站在姑姑三到五步之外行礼问安。姑姑本家姓何，你可称她为何掌事或是何姑姑。问你你便答，不问你，就不能开口。可都记住了？”
　　琳琅连连点头。

　　那女史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琳琅的手背：“按我教你去做，不必害怕。”
　　“去吧。”

　　琳琅低声谢过女史，学着女史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正堂。

　　“民女琳琅拜见何姑姑，姑姑安好。”
　　琳琅压下颤抖的声音，庄重地照着女史教授的礼节，分毫不差地行礼问安。

　　何姑姑不急不慢地放下茶具，腕上的镶玉银丝镯若隐若现。
　　她微微颔首，打量着堂下的小女郎。

　　只见她身段高挑，手有细茧，穿着素静，举止大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宛如山间新竹，青翠鲜妍。
　　再细看容貌，眉若远山，双瞳剪水，叫人见之忘俗。
　　虽面容憔悴了些，却也遮掩不住其姝色，待年岁长开，就是和宫中盛宠妃嫔相较，怕是也不差些什么了。

　　何姑姑越瞧越中意，面上隐约带了点笑意：“不错。”
　　琳琅颔首不语，态度愈发恭谨。

　　“说说吧，为何主动前来。”

　　琳琅双手呈上户籍：“姑姑容禀，民女父母业已过世，一双弟妹少不更事。原本想在城中寻一富户找些活计，骤然听闻天家征选，特来自荐。”

　　何姑姑听完，面不露声色，却只说了一句：“还算伶俐。”
　　便叫高声喊女史进来。

　　“元儿。”
　　元女史应声进来，带了琳琅下去。

　　琳琅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虽未得见何姑姑神色，但是只听那两句话，自己进宫之事，九成是稳了。

　　果真，那元女史面上带笑，随即接过户籍，笑语盈盈地说道：“如今，咱们便是一个地方的人了。你和我来，我带你去找此处的主簿。”

　　元女史挽过琳琅的手，心中暗想，这般好模样的女郎，进了皇宫，不是困于泥泞，便是青云直上，就不知她又会是哪一种了。

　　待按部就班地走完了流程，琳琅在纸上写下姓名，用朱砂按下手印。

　　元女史将琳琅送到门外，避开他人，私下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给琳琅。

　　“这是你应得的，幸而你是直接找来的，和其他入选的宫女不同。要是从衙役那边过一遭，就未必还有这些了。”
　　元女史有意向卖琳琅个好，谁知道她未来会有什么造化，多添一份人情总是好的。

　　琳琅接过银两，再行礼拜谢女史：“琳琅在此谢过，必不忘姑姑和大人恩惠。”
　　元女史心满意足，笑着扶起琳琅。

　　拜别女史后，琳琅看天色愈亮，匆匆去往车马行雇了一辆驴车赶回平岭村。
　　回村途中，琳琅小心避开村民，悄悄进了家中。

　　泽云和小妹一左一右跪在堂前，大半个身子靠在猎犬身上。

　　琳琅颇为疼惜地抱起弟妹放到床上，换上麻布白衣，拆下发髻，将契书户籍放入怀中，又复跪于灵堂前。

　　刚跪下，琳琅便觉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她已有两三日不曾合过眼。
　　她扶住棺木，跪着生生直起腰来。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未过一刻，门口便传来一阵喧嚷声。屋内猎犬警觉起身，向门外吠叫。
　　琳琅起身望去，脸色沉静，梁上白幡迎风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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