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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明明晌午刚出门之时还是艳阳天,此刻却已是乌云密布,气压低沉。突然间,平地里刮起了一阵狂风,打破了之前的沉闷,也平添了几分凉意,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意。
此时,一位身着素色长袍、头戴白色帏帽的高挑女子,正静静地立在昭德侯府的门前。那女子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虽因帽纱的遮挡,看不清她的容貌,但能看出她身段婀娜、气质清雅,想必也是一位美人。
女子抬眸,定定地望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侯府大门,迟迟没有走向前去。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位比她矮了近一头的小丫头,丫头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
小丫头身着一身浅绿色的长裙,头上梳着双丫髻,皮肤略黑,圆圆的娃娃脸上,镶嵌着一双乌黑幽亮的大眼睛,看起来很是机灵。她的视线,也同样停留在眼前这座雄伟气派的侯府大门上。宏伟的朱门两侧,塑着两座霸气的石狮子,上面镶嵌着金漆兽面的锡环。
一个月前,小丫头跟着身旁的女子,从京郊的老家杏花峪村,来到了热闹繁华的京城。进京后,女子以行医为生,她一直伴随其左右。虽然女子年纪轻轻,但医术甚是高超。
在京行医不久,女子就有了些许名气。找她看诊的病人里,有不少达官显贵。因此,她们也曾出入过不少高门大户,见识过各种豪华府邸。但眼前的昭德侯府,对于她们而言,却有着不同的意义。
因为这里本是那女子的家。“林娘子本应生活在侯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然眼下却只能以行医为生,真是造化弄人啊。”小丫头暗暗为替身旁的女子鸣不平。
“林娘子此番来侯府看诊,会不会被侯府的人认出来呢?”思及此,她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女子依旧是静静地站着,帏帽遮住了她的面庞,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必此刻她的内心亦是百感交集。
昭德侯府内,因记挂母亲身体而提前散衙的林怀谦,正匆匆地赶往林母白氏所住的院落。
“母亲的头风可好些了?有没有请太医?”一走进林母的卧房,林怀谦便焦急地询问起来。
林母白氏病歪歪地半躺在榻上,一脸的憔悴。听到林怀谦的声音,她缓缓地睁开双目,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声音。她嗔怪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不打紧的,你不必挂心上。”
白氏的榻前,坐着一位身着绣金牡丹纹亮缎滚边褙子,圆脸杏核眼的中年妇人。见林怀谦来了,她忙站起身来,恭敬地道:“大哥回来了,母亲尚未见好呢。”
妇女回头看向林母,亲切地道:“母亲身体抱怨,大哥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等林怀谦走至林母的榻前,妇女又对林怀谦道:“大哥,我已经派人去请林娘子了,估计淋娘子马上就快到了。”
这位妇人,是林怀仁的妻子方氏。白氏生有两子,老大林怀谦,老二林怀仁。用世俗的眼光看,白氏的两个儿子皆是人中翘楚,他们一文一武,在各自的领域都很出色。
老大林怀谦在读书方面颇具天赋,作为侯府嫡长子的他,有爵位可以继承,不必像寒门子弟那般刻苦读书,博取功名,但他依旧坚持考科举,二十岁那年就中了两榜进士。
老二林怀仁自幼好武,武艺高强,且善用兵法,去军队后屡建奇功。前几年因平定南僵战乱而被封为南安侯,受封后,二房便分府单过了。分府后,最欢喜的是二夫人方氏。因为她此后不必日日来白氏这里立规矩了,只需逢初一、十五之时,来这边给白氏请安即可。
今日因白氏生病,才特意将她请了过来。林怀谦的发妻杨氏,于十年前病故,此后林怀谦一直未续弦,目下昭德侯府里只有三位姨娘。按照旧制,姨娘是没有资格来白氏房里的,所以给白氏侍疾的只有方氏了。
林怀谦担忧地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痛苦不堪的白氏,不由得双眉紧皱,他转头望着方氏道:“林娘子是何许人也?是女医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此人?不如还是请王太医来吧。”
“之前我每次头风发作,都是请的王太医,王太医医术是不错,但我这毛病也一直没有除根儿。所以这次我想着换个大夫试试。这是我的主意,勿要怪你弟妹。”白氏一边痛苦地按着太阳穴,一边有气无力地道。
方氏不疾不徐地道:“大哥,你每日都待在衙门里,未曾听说过林娘子大大名也是有的。这位林娘子来京不久,起初也无人认识她。直到前些日子,她治好了辅国公府陈老夫人的顽疾,因此一鸣惊人。最近找她看诊的人可多了,有时都得排队。”
“哦?陈老夫人得过什么顽疾啊?”林怀谦饶有兴趣地问道。
方氏道:“听人说,从前年起,每逢夏日,陈老夫人的身上就会溃渍几个窟窿,奇怪的是,一到立秋就好了。去年如此,今年立夏后亦是如此。太医院的太医们基本上都去瞧过,但都没有法子治她的那个病。”
“辅国公实在无法,于是派人在各大街头,张贴求医告示,重金寻医。这下真招来了不少有名和无名的郎中,那些人起初个个跃跃欲试,但在查看了陈老夫人的病情后,都束手无策。”
“林娘子进京后,也去辅国公府毛遂自荐。一开始大家都不看好她,但偏偏就是她治好了陈老夫人。听说辅国公一高兴,就赏了她一千两银子。陈老夫人也很是稀罕她,经常邀请她去辅国公府里做客。”
方氏讲得绘声绘色,听完方氏的讲述后,林怀谦面上附和着,但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些后宅妇人就是见识短浅,一个走街串乡的游医就能把她们糊弄住了。”
于是他道:“可能恰巧这位林娘子手里有什么偏方,正好对了陈老夫的病症。区区一个女子,又这样年轻,懂不懂医术都很难说,我看母亲这病,还是请王太医来比较稳妥。”
方氏听他这样说,心里很是不快。她本是性情直爽之人,心里想到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她脸色一沉,立即反驳道:“大哥您这话说得有些偏颇了,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学医了?自古以来,女子行医的也不少,也曾经有过好几位医术精湛的女医。”
“况且我听人说,林娘子虽然年轻,但从医也近十年了,她之前是在京郊行医。前几日我娘家弟媳昼夜咳嗽不止,吃了半个月的苦药汁,一直不见好。后来还是托人请的林娘子,林娘子给她看诊过后,我弟媳换用她的方子煎药,吃了七剂药就好了,真真是药到病除。”
方氏的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林怀谦闻言,也忍不住想,“天地钟灵毓秀,孕育出几个能人异士也是有的。”
于是他讪讪地笑了一下,捋了捋下颌上胡须,颔首道:“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奇人异事,既然已经请了人家,那让她来试试看吧。”
昭德侯府门外,去请林娘子的小厮,在安置好马车后,走到那素衣女子身旁,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恭敬地道:“林娘子,请这边走。”
女子垂眸看了一眼身边的小丫头,柔声道:“立春,我们进去吧。”
那个叫立春的小丫头嗯了一声,然后跟在女子的身后,从角门进了侯府。小厮领着她们去往白氏住的荣安堂,一路上,女子静静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亭台楼阁,花木扶疏。
心里不禁暗叹,“有的地方变了,有的地方依旧是老样子。”她对这里的一切,既爱又恨。之所以爱,是因为她和最爱她的母亲,一起在这里生活过。之所以恨,是因为这里有人害死了她的母亲,并且当年,在她遭受诬陷之时,也无人站出来替她主持公道。
原来,这位被人称作“林娘子”的女子,乃是昭德侯林怀谦的嫡长女,前镇国公的外孙女,原名林玉姝,是林怀谦的发妻杨氏所生。她本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大小姐,怎料在她七岁那年,母亲杨氏突然亡故,此后,她一下变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
母亲去世半年后,又发生了一件让她伤心的事情。府里的黄姨娘和庶妹林静姝,联手一起诬陷她,说她故意推林静姝落水。虽然她当时极力自证清白,怎料下人都被姨娘收买了,都众口一词地指控她,无人替她辩解。
顶着这个罪名,她被送到了京郊的庄子里。却不料,不久之后又出了意外。有一日,她跟着奶娘去山上玩耍,奶娘光顾着摘果子了,一时没看住她。她独自跑到崖边摘野花,一个不小心,就从悬崖上跌下去了。
奶娘见状,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想着回去无法跟侯爷交代,也是一个死,不如逃了,于是便撒腿跑了。后来侯府的庄头见人迟迟未归,才带人去山上寻找,结果也没有找到。
之后庄头才跑到侯府汇报此事,后面虽然侯府也曾派人去那周遭搜寻过,却一直没有寻到她。于是众人便猜测,应该是凶多吉少,怕是人早已不在了,恐怕尸首都被猛兽叼走了。侯府共派出过两拨人寻找,都没有结果。自此以后,便放弃了找她。
许是她命不该绝,当初她坠落山崖之时,恰巧被长在崖上的一棵小树给拦住了。彼时刚好有一位道姑从旁路过,听到她的呼救声之后,那道姑设法救下了她。
当时她被侯府的人伤透了心,再也不想回家了。于是,她便央求道姑收留下她,道姑见她实在可怜,便同意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着道姑生活,并改名为林莫寒。
话说这位道姑,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她不仅在修行方面有所成就,而且学富五车,多才多艺,博古通今。林莫寒诚心拜她为师,道姑见她心性善良,且有一副悬壶济世的心肠,于是便教授她医术。
为了让她有自保的本领,也教她习武。她住在山上的时候,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天亮之后要么上山采药,要么就是跟着师父去山下的村子里行医,她们的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
直到今年端阳节,她和师父在京郊玄妙观前义诊时,偶遇了母亲的奶娘吴妈妈。从吴妈妈的口中,她方得知母亲并非死于疾病,而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
当年她的母亲杨氏去世后,侯府就以各种由头,解散了她院子里的所有下人。那些人有的被发卖了,有的被送到了庄子上。
吴妈妈是杨氏身边最信任的人,她们相处得很亲厚。杨氏刚嫁入侯府之时,就把吴妈妈一家人的卖身契还给了她,因她们一家人早就恢复了自由身。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侯府不能像打发其他仆从一样,将他们随意卖掉。但后来管家还是找一个由头,将她们都赶出了侯府。
林莫寒知晓此事以后,心里是悲愤交加的。当年她才七岁,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杨氏的娘家镇国公府虽然颇有势力,但杨氏去世之时,杨家人都在驻守西北,无法及时赶回来奔丧。
更不幸的事,就在杨氏去世一个月后,镇国公府就顶着通敌叛国的罪名,被皇帝下令抄家了,镇国公杨忠君及其三个儿子,都在秋后问斩了,其余家族的男丁被流放三千里,女眷则全部沦为官奴。
关于外祖父一家的事,当年她也知之甚少,毕竟当时她只有七岁,并不懂得朝纲之事,身边也无人跟她讲这些。她只晓得外祖家犯了大罪,一朝之间败落了。
长大后,她也曾努力打听过此事,但奈何她身处山村,消息着实闭塞。但有一点她可以确信,那就是外祖家一向忠君爱国,打死她也不信,他们会通敌叛国,外祖父定是被人诬陷的。
这次偶遇吴妈妈,在知晓一些事情的始末之后,她决定下山,要回到京城,去查清母亲的死因,为母亲报仇;要设法让外祖家沉冤得雪!否则,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去他们的坟墓前祭奠!
于是一个月前,她含泪辞别了师父太平道长,带着立春来到了京城。立春是吴妈妈的大孙女,她本打算独自回京的,但吴妈妈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便让立春陪她一起回来,立春至少能给她跑跑腿,做个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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