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江南末冬的雪刚开始融，暖暖春风却是吹绿了仙界九州。

　　阿桃伸了个腰，随手捻起一片桃花，懒懒地扔进仙池,自化形以来，这已经是他守护这片仙桃林的第九百九十九个年头。

　　一阵清风拂过，刮得上百株桃木索索作响，桃花纷纷扬扬洒在阿桃身上，似是披上一圈红纱，衬得他清秀的面容更添上两抹艳色。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阿桃看着齐齐飞舞的仙桃林，无意欣赏，却是沉闷地念起戏曲里的哀调，雅淡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阿桃，我们下凡回来了！”空荡的桃林突然响起一阵零碎脚步，几位手提竹篮的仙女快步跑来，闻声，阿桃面露欢喜，一个翻身从桃树上跳了下来，连忙奔去：“荷花姐姐，茉莉姐姐，百合姐姐，你们可让我好等，人间又有什么奇事发生？”

　　三位仙女一把搀住阿桃，笑道：“阿桃，你也颇急了些，纵使人间千姿百态，但论起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倒也比不上咱们做神仙的。”

　　“姐姐又在诓我。”阿桃见三位仙女满面春风，笑意吟吟，明明玩得尽兴才飞升回来，不过怕自己羡慕才这般说辞，不禁更委屈了几分。

　　“阿桃莫伤心，咱百花园不过三百名下仙，等不上几年就轮到你下凡了！”百合仙子见阿桃嘴角耷拉，携起他的手，轻轻安抚道。

　　“年年都这么说，可也年年排不到我。”阿桃撒开手，闷闷不乐地回到桃林，一个纵身坐到桃树上，又自顾自哼起忧伤的曲调。

　　三位仙女对视一眼，皆是无可奈何：“阿桃，我们过几天来找你玩，你可不许躲着我们！”，说完，摘了几朵桃花别在头上，便提着竹篮各自散去，独留他一人。

　　阿桃靠着树干，抬眼望着天，想象这片天便是人间，这朵云是江南，这朵云是北漠，那些苍龙鸢凤就是小小的人，想着想着，竟不自觉地睡着了，就连那梦中也是鲜活的人间烟火，一时，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小仙君，小仙君？”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人轻轻摇晃，阿桃睁开眼，看见一个苍苍白发的老者正站在桃树下向他招手。

　　“小仙君，可在忙？”老者见阿桃醒来，白袖一挥，乘着一片浮云飘到他眼前。

　　腾云驾雾，乃是大成道法，“阿桃拜过上仙！”阿桃见老者，忙不迭坐起来，恭恭敬敬道了一声好，千年间，还是头一回有上仙驾临他的桃林。

　　“无妨无妨，小仙君可是看守玉华池的桃花仙君？”老者一挥手，两人乘着云落到地上。

　　“是小仙了。”阿桃轻轻点头，老者口中的玉华池，乃汇聚仙桃林上千年桃花露所化，有着凝炼仙力，温养魂魄的功效，除看护桃林外，他的主要职责便是收集桃露，灌溉华池，长此以往，便有了桃花仙君的名号。

　　“我可算找对人了！”老者笑嘻嘻盯着阿桃，开口便问：“不知小仙君可否下凡为老夫办件事？”

　　“下凡！”阿桃眼睛瞪得老大，满脸不可置信，一激动，他握住老者的手：“上仙，今年终于轮到我下凡了吗？”

　　“是，倒也不是！”老者又是一笑，脚下浮云陡然飞升，一晃眼的功夫，两人来到位于仙桃林深处的玉华池，二话不说，便牵起阿桃的手跃入水池。

　　“不可！”阿桃吓得大惊失色，来不及阻止，整个身子便完全没入池水，一睁眼，却是看到一处农家庭院。

　　他虽看守仙桃林千年，却不知玉华池下别有一番洞天，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庭院简朴素雅，门前种着一颗桃树，树梢悬着一把扇子，阿桃快步走去，认出这颗桃树就是自己化形前的真身，至于那印满桃花的扇子……似乎略有眼熟。

　　“小仙君想好了吗？”老者一招手，那桃花扇缓缓飘来，浮在阿桃的身前。

　　“愿意，愿意，只要能够下凡，上仙就是把我炼成仙丹也无妨！”阿桃急忙说道，深怕老者另寻他人，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哈哈，这倒不至于！”老者轻捋长须，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这人间有什么好，令得小仙君如此魂牵梦绕？”

　　提起人间，阿桃虽没去过，但实属憋了一肚子话：“上仙不知，我本是仙桃林的一颗桃树，偶遇仙人点化才能幻作人形，仙人离去前交代我好生看护这片桃林，这九百九十九年间，我是一分一秒都不敢懈怠，无聊之际，也是听听仙女姐姐们下凡的经历，长此以往，萌生俗欲，自然也想在这人间走上一遭，尝尝那辛酸苦辣，爱恨别离的滋味！”

　　“好一个辛酸苦辣，好一个爱恨别离！”老者抬头看天，朦胧的眼更显深沉：“原来如此，老头子我还担心你不情愿呢！”

　　“不会，不会，上仙需要阿桃做什么尽管说！”

　　“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小仙君可听闻过天玄上仙？”

　　阿桃愣了愣，眼睛噌地一下亮起来，“可是万年前仙魔大战，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凭借一己之力封印魔君，有着三界战神之称的天玄上仙？”

　　“正是！”

　　“谁人不知！”闲暇之余，除了人间的戏文，阿桃听得最多的就是天玄上仙击退魔族的故事：“难不成上仙找我是为了天玄上仙？”，他有点受宠若惊，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老者眉梢微皱，点点头：“万年过去，魔族虽退居一耦，但始终对仙人两界虎视眈眈，就在刚刚，星斗仙君卜卦预测魔君即将重生，为此，天玄上仙准备下凡渡劫，晋升至臻境界，彻底断绝魔族的狼子野心！”

　　“魔君！”阿桃浑身抖了个激灵：“要是魔君真的重生，不说我这小小桃园，整个三界怕不是都要被颠覆！”

　　一阵沉默，老者又道：“这桃花扇便是天玄上仙渡劫成功的关键，你下凡以后找到天玄上仙的凡胎，然后把扇子交给他，能做到吗？”

　　“明白了。”阿桃接过扇子，紧紧拿在手心，可一想到自己不过小小地仙，便担心问道：“上仙，此等重任......为何交付于我？”

　　话音未落，虚空中猛地喷出一股黑雾，桀桀笑声从黑雾传出：“嘿嘿嘿，太虚老头，你以为靠一颗烂桃树就能阻止我吗，未免太天真了些，待吾重生之日，就是仙界灭顶之时！”，那黑雾汇聚成.人形，挥起拳头向着阿桃砸来，欲将他打得神魂俱灭。

　　“孩子，记住我的话，这三界的安宁......全靠你了！”太虚上仙长袖一抖，浩瀚仙力如排山倒海打向黑雾：“渊良，这里容不得你放肆！”

　　“上......仙！”阿桃刚欲出手相助，就被太虚上仙推了一把，脚下那朵仙云载着他和桃花扇腾空而起，向桃园外飞去。

　　不知飞了多久，那仙云载着阿桃来到一处万丈悬崖，放下他便原路返回了。

　　“三千天渊！”

　　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悬崖名叫三千天渊，连接着人仙两界，阿桃曾听仙女姐姐们提起，要想下凡，必须在天司府画上一道避风符，通过天罡风后方可顺利投胎，此时他站在深渊之上，望着下面呼呼作响的烈风，紧张得浑身发抖。

　　传闻仙界常有私下凡间的神仙，他们未经准许跃入三千天渊，皆是被罡风刮得灵身俱散，想来自己也没挂名，不知这罡风通不通人性，能否看在三界安危放他一马？

　　左思右虑，徘徊不定，终于，阿桃狠心一咬牙，脚尖一垫，身子直直倒了下去，眼见罡风就要袭来，却是一股浓浓黑雾将他卷了上去。

　　黑雾中走出一道提着铁剑的模糊人影，阿桃死死盯住剑柄上镶嵌的一颗红晶，失神道：“你是……魔君渊良，你把上仙怎么了？”

　　“还能怎样，拿来祭剑了。”渊良淡淡一笑：“怎么，你想陪他？”

　　“我和你拼了！”阿桃长臂一震，朵朵桃花从红袖飞出，那桃花化为一片片花刃，朝着渊良攻去。

　　“只是这样吗，万年过去，天上的神仙还是这般羸弱。”渊良不屑笑笑，挥起魔剑，不待阿桃看清，凌厉剑气便扑面而来，一个眨眼，他的肉身被残影贯穿，只留下空空的上百个血洞。

　　“我命休矣，上……仙，对不起，阿桃......负了你。”感受到仙力溃散，阿桃凄惨一笑，皓白如雪的手腕化为一根桃枝，接着又是双腿，躯体，头颅，直至露出自己的真身，一棵残花败柳的红桃树。

　　“自爆，倒是我小瞧了你！”

　　就在渊良准备斩草除根时，那玉华池中供养千年的桃花扇发出淡淡微光，降下一圈温润如玉的白芒将阿桃笼罩，霎那间，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汇入他的身体，原本临近枯萎的桃树竟开出花来！

　　“阿良，收手吧，万年前你败，万年后亦如此，这就是你我的命运。”清雅的丽音从桃花扇传出，渊良握住剑的手一颤，只见一头戴花环，赤/裸玉足的女子虚影凝实，缓步走来，足下百花盛开护在阿桃身前。

　　“阿......灵，你果然......还活着。”黑雾语调转柔，目光却是阴狠地盯着女子，“你放心，等我登上三界之首，当年的约定依旧算数！”

　　“唉！”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双手结印，千百种奇花异草从足尖生长，化作万千藤蔓向着渊良缠绕。

　　面对昔日爱侣的攻击，渊良双眸不易察觉地一灰，随即苦涩一笑：“阿灵，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拔起魔剑，对着人树轻轻一挥，顿时，荆棘藤曼摧枯拉朽般消散。

　　“阿桃，倒是个极美的名字，这些年辛苦你的照料，抱歉了。”女子浅浅一笑，抱着仙桃树跃入三千天渊，瞬间，三千天罡风如剔骨钢刀猛地刮来。

　　渊良站在天渊边，仍是面容冷淡，静静看着一人一树随风起，随风落。

　　“渊良，念及旧情，我万年前留你一丝神魄，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寒芒掠过，一柄赫赫生辉的长剑从天而落，剑尖泛起冷芒，直指渊良，一剑出鞘，震得三界九州的古凤盘龙皆是瑟瑟发抖，直言：“哪个不长眼的惹得天玄上仙动怒！”

　　那人身披白袍，腰悬玉带，远望恬淡如高山流水，清雅端庄，近看肃杀如沙场悍将，威风凛凛，两道浓眉宝剑横，一双黑瞳星芒点，春风可恨，谁人借，冬霜不寒，堪比冷！

　　这般绝色仙品，整个三界除了天玄还能有谁？

　　天玄一剑将黑雾击散，自知不是渊良真身，微皱着眉走到三千天渊边，轻轻摇头：“现在的小仙只顾谈情说爱，不知山雨欲来风满楼，可叹可叹！”，刚欲转身离去，却是看到地上零零碎碎的花蔓，猛然失神。

　　天玄移形换影浮于天渊之上，一对黑瞳恰好对上少女被泪沾湿的眼眸：“花......灵，阿灵，别怕，我来护你！”，纵身一跃，独身跳入深不见底的黑洞，于冷冷劲风中消失。

　　片刻后，体态虚弱的太虚上仙乘着云朵飘来，他捡起落在天渊边的桃花扇，悠悠感慨道：“时也，命也！”，又从长袖中拿出一截枯枝：“正好，你也去了却这份俗愿吧！”，说完，手指画了几道符，把枯木和扇子一同扔下天渊。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知多少岁月过去，阿桃终于醒了过来，眼前闪过先前情景，一想到三界的安危都压在自己一肩之上，他不堪重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又昏了过去。

　　“大王，夫人生了，是个小王爷！”

　　北漠，北凉国。

　　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北凉王吕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焦急，拂开蒙古帐篷闯了进去，便见接生婆子托着一个婴孩向他报喜。

　　“宁，我的阿宁呢？”未等接生婆开口，吕野一把推开她，快步来到羊皮床边，他握住女人的手，指背在脸上轻轻磨砂：“你......觉得如何？”

　　“咳咳咳。”女人重咳几声，面如死灰，微声道：“大王，咱北凉可算......有后了。”，说完，喉咙似是哑了，张着嘴却是没有声音发出。

　　“我问你现在怎么样了！”吕野陡然失态，君王霸气不怒自威，吓得帐篷内的游医侍女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接生婆子抱着小男婴，斗胆抬首看了一眼，只见吕野埋在宁公主的怀里，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宁公主也只轻轻点头，嘴角却是弯了一遍又一遍，心想：“北凉王一生戎马沙场，弑父弑君，不到二十年统一北凉，世人皆道此人心狠手辣，性如禽兽，如今看来，竟是铁汉柔情！”，忍不住叹了口气，感慨天道均衡，一人是享不尽天下福气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吕野任自顾自说着话，下人仍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是那沉鱼落雁的南国公主再也笑不出来了。

　　“给我。”突然起身，吕野站在婆子面前，目光阴沉如冷刀：“把这畜生......蒙头打死！”，他把男婴抢过来，刚要高高举过头顶，却见一颗红心痣点在眉间，双唇更是夹着一片桃花。

　　男婴以为父亲要抱他，伸出双手，嘴里咿咿呀呀，见状，吕野暴怒的心兀然平静，他捏着沾满羊水的脸，沉默良久，随即抬头望月道：“宁，就叫你......宁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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