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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远处的山被雾笼罩着,天幕像一口钟沉沉地压了下来,马蹄声破开雾气渐行渐近,不一会儿,两个骑着黑马的男人便一前一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穿过关口,往建京的方向去了。
到了金平巷时,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消失了,天和地混作一团。
眼前的宅邸搭着灵棚,暖色的光混着惨白流淌在青砖上,此起彼伏的哭声和僧人诵经声钻入耳里,为首的男人踌躇了下,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的确如此。
自从外放永州后,他已经八年不曾归家了。
若不是接到父亲离世的噩耗,他未必会再踏入这个“家”。
跨过门槛时,只见棚内正中置着一口棺材,僧人们分开两列诵经超度,下首则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着的是清一色的素服,头上披的是孝髻,窥不见脸,更分不清人。
须臾,其中一个妇人准备回屋休息,一转头,见棚内多了一道高大魁梧的黑影,那人腰间还系了孝布,一双眼在他身上扫了几遍,“你是……大郎?”
穆昂点头,瞅见妇人双眼肿如核桃,不由得宽慰,“节哀吧。”
田小娘愣了一瞬,眼里的泪又像开闸似的落了下来,“大郎,您终于回来了,您常年在外,又怎知家里的苦楚,郎主这么一走,丢下我们娘俩又该何去何从?”
穆昂听她提起“娘俩”,脑里忽地闪过那年午后,他路过后院,听到他爹屋里传来哀嚎声,一抬眼,便见他爹像座山伏在女人背上,两人就这么趴在窗前,旁若无人地耸动着,又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妇人,才反应过来,她便是田小娘。
八年过去,她已经不像年轻时削瘦,脸上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怪不得他一时没认出来。
怔忡间,又一道身影转了过来,一见到他,登时双眸一亮,扬声大喊,“大郎回来了!怀远、颖娘,嘉娘还不快过来见过你们大哥!”
说话的是陆小娘,因她性子一向跋扈,穆昂倒对她印象颇深。
不一会,弟妹们就走了过来,恭恭敬敬朝他行了礼,“大哥好。”
他垂眸瞥了一眼,轻点下巴。
昔日还没他胸口高的弟妹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因他年长几岁,弟妹们都惧他威严,他也与他们并不亲近,所以即便久别重逢,他的心头仍平静无波。
灵棚香火不能断,苏皎皎蹲在角落里烧纸钱,听他们久别重逢,故作亲热地寒暄,却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
穆昂也不耐烦陆小娘的滔滔不绝,惜字如金,又有自称叔伯的亲戚们走来,一面劝他节哀,一面又忍不住谄媚奉承,他见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三两句结束了寒暄。
众人脸上讪讪,只得摸摸鼻子去了。
穆昂披上缟素,往灵前上了一炷香。
上完香一回头,便见角落里蹲着个少女,盆里的火光映出她尖尖的下巴,他以为是府里的丫鬟,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陆小娘见状,走过来拧了她一把道:“大郎回来了,你还不过来见过?”
少女吃痛地抽了口气,这才起身朝他福身,用软糯的语调道:“妾见过大郎。”
陆小娘才介绍道:“这是你爹给你新纳的小娘,姓苏。”
穆昂瞳仁微颤了下。
眼前的少女只及他肩膀高,气质娴雅,腰如束素,一身素服在她身上,显得空落落的,从方才到现在便一直垂着头,一张脸几乎藏在宽大的孝髻里,即便看不清面容,也能看出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子。
一想到他爹那年纪和脾气,他不由得心头一皱。
皎皎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退到角落里烧纸去了。
陆小娘趁机凑到他耳边低语,“你别看她像哑巴似的,要我说啊,若不是她,你爹又怎会死?”
颖娘也接着说:“我看她就是个扫把星,要不是爹受她引诱,又怎会新婚之夜便……”
穆昂省的陆小娘的脾性,如今颖娘长大了,也变得跟她一般嘴脸,他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立马便抿住唇。
“爹究竟是怎么没的?”
陆小娘犹豫了下,左右瞥了一眼,欲言又止道:“就是洞房夜嚒,她说是他自己眼花从床上摔下来的,头又刚好碰到了桌子角,这才没的,不过谁也没有看到,是真是假谁说得准?”
堂堂靖安侯,死于洞房夜,这事传出去确实不光彩,难怪当初他收到家书时,并没有提及原因。
他再度将目光转到她的身上,见她木木地蹲在那里,每个动作都仿佛机械一般,只不断地重复着,却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出来。
既然得知了死因,他少不了要看一眼尸体。
他负手走到棺椁前,垂眸凝望起来。
这是种新鲜的体验,在他羽翼未丰时,是他接受父亲的凝视,如今,他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他的另一种审判。
人已经走了好几日,甫一靠近,一阵恶臭便扑鼻而来,再一细瞧,他身上已被清洗得干净,披着寿衣,左臂塞得鼓鼓的,一摸是陶制的假臂,上面还包了金箔。
致命伤显然是头上的伤口,此刻还绽开着,露出森森白骨,稀疏的头发都遮不住。
除此之外,他又留意了其他地方,除了右手虎口处有几道浅浅的月牙痕外,并无其他打斗的痕迹。
他收回手,接过小厮递来的巾帕,慢条斯理地擦了起来。
到了暮食时分,白小娘又张罗了一桌的菜,自从老侯爷一去,这个家正经的主子不过几个儿女罢了,平素里人少,老侯爷也没那么多规矩,几个小娘也跟着上桌吃,如今身为嫡长子的穆昂一来,她们也有些惴惴了。
穆程看着自己的母亲只能挪到旁边的小桌去,不由得将目光转回穆昂,“大哥……”
“二弟,食不言、寝不语。”
一句话将穆程的后半句话堵回腹里。
此话一出,其他人也不敢出声,只匆匆便吃罢饭各自散去。
穆昂转眸看向身后的小桌,似乎从方才就没见过那位苏小娘过来,不禁眉心一皱,问道:“还少了一人?”
陆小娘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尴尬笑了笑,“香火不能断,她还在灵前烧纸呢,待会自会有人去替她过来。”
穆昂再一看其他人都是冷眼旁观的模样,便省的这不过是习以为常。
年纪轻轻的娇娘子,刚入宅门,便碰到一群善于勾心斗角的豺狼虎豹们,她们又怎会对她心慈手软?
这么一想,便不由得对她心生起一丝怜悯来。
“明轩,叫她过来,还有,再让厨房炒几道热菜端来。”
未几,这一桌残羹菜肴被丫鬟撤了下去,又重新端了几道菜来,那穿着素服的身影才姗姗来迟。
皎皎像往常那样最后一个来到花厅,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残羹冷饭,一抬眼,见男人高大的身影端坐在那里品茗,脚心踌躇了下,便蹑手蹑脚挪到旁边的小桌去了。
“过来这边坐。”穆昂眯着眼,可习武之人听觉向来敏锐,她还未到门口,他已经听到她脚步声了。
皎皎看了她一眼,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而这个位置,好巧不巧,刚好落在穆昂对面。
他这才看清她的脸。
褪下白色的孝髻,原来底下的发色那么黑,就像一朵蓬云似的堆在脑后,只有几根素簪点缀,却更衬得她犹如白雪清冷,柳叶似的眉下是杏仁眼,眼尾略略上翘着,清纯之余又含着别样的媚态。
皎皎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低下头去,盯着一桌的饭菜道:“大郎未吃嚜?”
婉转得仿佛江南小曲的南语让穆昂怔了一怔。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放缓了语速。
他这才反应过来,指着盘里的肉道:“吃过了,你吃吧。”
皎皎便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吃起菜来,只是对面的目光如炬,令她每夹起一箸菜都额心冒汗,沉默了片刻,她才主动开口,“大郎赶一日的路,还是回屋休憩哉。”
穆昂不知为何,却不急着走,只盯了她好一会,才道:“你是哪里人?”
“家在青岑哩。”
“青岑……”穆昂沉吟了下,才道,“那可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皎皎乌黑的瞳仁亮了亮,抬眉问他,“大郎去过青岑?”
他摇了摇头,又问:“这么远的地,你又是如何来到建京的?”
“前月郎主来青岑游玩嚜,好巧就相识了……”
穆昂眉心一紧,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又怎会看上阴晴不定的老头,无非是看上他的家世罢了,却也不由得追问:“你爹娘就同意你跟他来京?”
也许是他表情太过严肃,她听完竟抿着唇不说话了。
“不说也不要紧,侯府里人心叵测,你斗不过她们的,还是回青岑去的好。”
她听完登时脸色刷白,泪光闪烁,“求大郎勿赶我走!”
“不单是你,其他人我都会送走,你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他收回目光,将茶盏搁在桌上,起身离去。
站在角落的妇人这才走上前来,正弯着腰想宽慰她几句,皎皎却已抬起眸来,招手让她也坐下来,“娘也快吃吧,今日这道笋丝爽口的哩,您快尝尝。”
林琴看了她一眼,那乌溜溜的眼仁里神采奕奕的,哪有半点惊慌失落的样子。
她这才笑了笑,跟着坐了下来,睃了一圈才端起碗道:“大郎果真是沙场上出生入死的,半点勿懂怜香惜玉,他要赶人,这可如何是好?”
“娘担心啥,您信他还是信我?”
“那还用说,自然是你囖。”
“那您放心好哉,听闻节度使雄才枭性,弗近女色,我倒要看看,传言是真是假……”她说完眼睛一眯,狡黠的光从眸心里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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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这次是那个(__)文学,祝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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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塑料官话某些字会替换一下,具体表现为否定词“不”改为“弗”“勿”,还有句末多了些语气词,其他没改,自动脑补一下口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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