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人物志

　　昭帝元和九年，三月十七，上京皇城翰林院。
　　惊蛰已过，临近春分，寒潮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此刻冷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划过屋檐尖角，坠落在廊阁楼台旁的樱花树上，粉白的樱花便随了雨水，满天满地的纷扬而下，碾入泥泞之中。
　　窗扉微掩，一阵风来，卷了些樱雨破窗入室。坐在窗边的清俊男子偏头看了一眼，并没关上窗子，只拢了拢衣襟，搓了搓手，便又拿了手边徽毫继续奋笔疾书。
　　年轻的翰林修撰极为认真，其他同僚早已散值，他却日日加班到极晚。
　　因是穷苦出生，寒窗苦读多年，方才登科致仕，得了尚书令李苍李大人的赏识，进了这翰林院谋得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
　　每日都泡在这满阁满阁的书楼里，于他而言真是再满足不过的事情，不仅可阅览各种古籍孤本，还可参与修书编纂，当真是圆了他年少读书时的向往。
　　“亦卿！怎的开着窗，寒气入体，当心着凉！”庄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着一身上品朝服的壮年男子上前关了窗户。
　　正在修书的聂亦卿闻言赶紧起身见礼道：
　　“参见李大人！”
　　李苍回身道：
　　“无需多礼！怎的这么晚还未散值回家？再晚些时候天就要黑了。”
　　“臣修完手里那篇便回去了，大人怎的过来了？”
　　“今日与陛下议事较晚，路过翰林院，便顺路来看看，一直听闻你严谨负责，上值时间也是最晚的，没想到还真碰到了你。”
　　李苍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翰林修撰，品性样貌绝佳，又才华横溢，当真该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的少年人，只可惜家世寒微，毫无根基，在这翰林院属实是埋没了。自己还曾想着将长女许给他，后来多番权衡还是作罢。
　　“幸得大人提携，不敢怠惰！”聂亦卿恭敬谦卑道。
　　李苍看着他，内心暗自叹了口气道：
　　“忙完便早些回去吧，不用急于一时！”说罢便转身离去。
　　聂亦卿送他到门口，方才转身重新坐回方才位置，继续修书。过了一会儿，忽的又起身重新打开了旁边的窗户，微风送进来的丝丝凉意让他觉得精神清爽许多。
　　“嘿嘿…哈哈…哈哈哈……”前方排排高耸的书架间传来阵阵诡异的笑声。聂亦卿好奇的看向身音传来的方向却又没看到人，环顾四周也并未发现这屋里除了他还有什么旁人在。
　　他只当是长时间修书，有些疲乏，生了些许幻觉吧。没过一会儿，忽的又传来几声清脆笑声，这次聂亦卿径直朝着书架走过去，扬声道：
　　“谁在那里？”
　　笑声顿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忽然安静下来。聂亦卿走过一排排书架，望过去，却又并未发现异常。
　　正在他疑惑之际，忽听得“唉哟”一声，他连忙快步过去，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个宫娥打扮的少女，被头顶落下的书砸中了脑袋，从藏身二层书架的隙间滚落下来。
　　少女捂着被砸疼得脑袋，眼泪花花的望着聂亦卿，眼中似有埋怨之意。
　　聂亦卿仔细看去，才发现这宫女竟十分貌美，是那种一眼望去便让人惊艳的存在，肤如樱白微粉，脸如桃仁，杏眼如泉，鼻翼微动似蝶翅轻扑，朱唇比娇花艳丽，蹙眉抚额间颇有西施之弱柳扶风之姿。聂亦卿一时看得呆了，都忘了呼吸。
　　少女见男子一脸痴相的看着自己，越发恼火，她自是知道自己的倾城容色的，但是被人这般看着委实不舒服。于是瞪着眼前人斥道：
　　“你这登徒子，一直盯着我作甚？”
　　聂亦卿登时反应过来，顿觉失礼，于是赶紧作揖致歉：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见谅！”说完又想到，这宫女擅闯翰林书阁，自己是来逮人的呀，于是又直起身，严肃道：
　　“翰林书阁乃宫中重地，姑娘未禀擅入，可有令牌手谕？”
　　见男子变脸如此之快，小姑娘一下子气短理亏，讪笑着摸头道：
　　“大人见谅,奴婢新入宫的,不懂规矩,时常迷路,这才误入了此处。”
　　“既如此，还请姑娘速速离去！”聂亦卿听她说迷路，便不再深究，下了逐客令。
　　小宫女翻了个白眼，咬牙跺了跺脚不舍的转身出了去。可恶，那女鬼与书生的结局都还未看到呢，就被发现了，这人怎的这般讨厌！暗自骂着，脚步不停，倒是颇为熟练地左拐右拐进了长公主的绮萝宫。
　　急得在门口打转的小宫女绿萼见这姑娘回来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赶紧迎上前去，焦急道：
　　“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怎的这么晚？晚间传膳的李嬷嬷听说您胃口不好，还闹着要请御医呢，好不容易让我给打发了！您下次再这样，奴婢这条小命可就交代出去了！”
　　听着贴身宫女的碎碎念，萧萝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
　　“知道了知道了，绿萼，你怎的这般啰嗦！有本公主在，你呀必定长命百岁赛乌龟！”
　　“公主，你怎的还骂人呢。”绿萼闻言不满的小声嘀咕。
　　“好啦好啦！快传膳，本公主饿啦！”说完，萧萝想起翰林院的事，暗自决心道我明儿非去把那女鬼和书生的结局看了不可。

　　第二天，聂亦卿如往日里一般，在同僚们都散值后，独自一人在书阁加班修书。
　　忽听得书架那边似有声响，想起昨日里那个小宫女，他缓步踱去昨日那排书架处，果又看见那姑娘蹲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也不知潜进来多久了。
　　聂亦卿轻咳了一声提醒那姑娘，谁知那姑娘全无反应，依然低了头动也不动。聂亦卿只得清清嗓子，咳得更大声了些。
　　咳完，这姑娘倒是有反应了，她低垂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只是眼睛红肿，脸上泪水琏琏，哭得泪雨梨花的倒比窗台旁的落樱还要张狂。
　　聂亦卿吓了一跳，心想我这还没说什么呢，怎的就哭上了？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这小半辈子都是跟书待在一起的，也从未跟女子有过多接触，更别提还是这么个哭唧唧的小姑娘。
　　聂亦卿本着君子风度，觉得该哄哄，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乎，在堂试场上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年轻翰林编撰此时木讷呆立，哑口无言。
　　小姑娘看着他，吸了吸鼻涕，忽的一抽一抽地哽咽道：
　　"那女鬼……最后竟没能和书生在一起！他们……他们明明那么相爱，经历了……经历了那么多困难，为什么最后不能……不能在一起呢？"
　　说完，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全然不顾自己现在是何处境。
　　一脸懵的聂亦卿在看见她手里那本书的书名时，顿时了然。随即满头黑线，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手帕递给那沉浸在自己悲伤世界里的小姑娘。
　　萧萝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摁了摁鼻涕，又在脸上胡乱擦抹一番，稍微平复了下情绪，这才将手里书本放回去。看着面前的男子，思维终于从书中回到了现实，顿感不妙。
　　“姑娘这是又迷路了？”聂亦卿抱着手臂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听出他话里调侃之意，萧萝颇有些不好意思，可今日偷溜进来总还是要找个借口的，于是叹了口气就着刚才情绪凄婉道：
　　“幼时家贫，无从致书以观……”
　　聂亦卿头上黑线更甚，姑娘你真是张口就来啊！
　　“姑娘倒是好学，不知这《兰若寺倩影》让姑娘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道理，竟一时情难自控，涕泗滂沱。”
　　“有情人就该终成眷属，不然写书的就该诛九族！”
　　“……”
　　聂亦卿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问那一句。
　　随后聂亦卿正色道：
　　“姑娘，在下昨日里就告诉过你，此间重地，不可擅入。姑娘初入宫，该谨小慎微才是，以后莫要再来了！否则，在下也很难办！”
　　萧萝不屑的轻哼一声，真是个死板的呆子，她的绮萝宫里都是些女戒规训之类的书，无趣之极，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溜进这翰林书阁看些小说画本子，还被这么个呆子逮住，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忽然，她想到绿萼在宫中行走碰上硬茬，有难办之事时用银钱开路的法子，于是有了主意。
　　她于袖中脱下手上一只色泽极为漂亮的镯子，这可是南夏进贡的上佳碧玉，她甚是喜欢，每日里都戴着，如今为了能看些好看的小说本子，只能忍痛舍了。
　　于是靠近了些男子，将手里镯子塞到他手里，还学着绿萼的样子在他手上拍了拍，眼里一副你懂得的表情道：
　　“还请大人通融一二。”
　　聂亦卿感受着从手上传来的柔夷温度，仿若被烫到般，赶紧收了手，趔趄着倒退两步，涨红了脸怒道：
　　“放肆！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自重！况且私相贿赂这等歪门邪路，姑娘还是不要沾染的好，做人当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聂某言尽于此，若是下次再见到姑娘，便要直接叫内卫了。”
　　萧萝被他这么一吼，有些愣住了，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责骂，顿时委屈得又红了眼眶，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就转身跑了。
　　聂亦卿从窗台望出去，小姑娘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擦拭着眼睛，飞奔在樱花纷飞的外庭小道上。
　　忽的他叹了口气，弯下腰蹲在地上，捡起了方才拉扯中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的玉镯，用帕子包好。
　　这玉镯看起来便是不菲好物，她一个小宫女，这样的好东西怕是珍贵的家传之物吧，自己是否过于严厉了些？
　　这日,照例在加班的聂亦卿休息间隙,从怀里掏出手帕打开,里面是已修补好的玉镯,断掉的缺口处用银丝绞成花样衔接了起来，也不知要去哪里找那小宫女，还不知她在何处当差呢。
　　正想着，打开的窗台旁忽然露出一个脑袋，一脸谄笑的冲他道：
　　“嘿嘿，大人，我又来了，这次我可没有擅入啊！你看，我人在外头呢！”
　　聂亦卿看着她，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走到窗台边，将手中镯子递给她道：
　　“昨日是我言重了，不小心弄坏了姑娘的东西也是在下之过，镯子我已找人修好，还望姑娘海涵！”
　　萧萝看着他这幅赔不是的样子和昨日里怒斥她的样子判若两人，没忍住一下噗嗤笑出声来。
　　一看就是个呆板的谦谦君子，又不知如何跟姑娘家打交道，所以矛盾得很，觉得错了便厉声训斥，训斥过后又觉得自己不该。
　　难怪圣人都说女子与小人难养，看来女子是君子的天敌啊。
　　她在窗台暮色里笑得明媚，夕阳在她身后染上一道金色天幕，时而悠悠落下的花瓣在二人中间划过，时间彷佛静止了一般。
　　聂亦卿被她笑得不明所以，却又觉得她笑起来实在好看，于是渐渐微红了脸。
　　萧萝接过他手中镯子重新套回手上，一点儿没嫌弃那拙劣的修补工艺。
　　随后抬起手，扬了扬手里食盒道：
　　“大人，奴婢给你带了些点心吃食。先说好啊，这可不是贿赂，就当是我不该偷进翰林书阁，也给你赔个不是吧！”
　　聂亦卿想了想，似并无不妥，于是道谢后，坦然接过了食盒。
　　打开一看，香气扑鼻，白色的糕点上还缀着几片花瓣，于是好奇问道：
　　“这糕点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意更浓，趴在窗台上道：
　　“寻常糯糕啦，我见你们翰林院的樱花繁盛，风一吹就漫天飞舞，就伸手胡乱抓了几片洒在了糕点上。怎么样，香吧？”
　　“嗯！香！”
　　于是少女托腮看着聂小修撰站在窗边吃完了一整碟糕点后，忽然狡黠一笑：
　　“大人，商量个事呗！”
　　聂亦卿忽觉刚刚吃下去的糕点有些噎，看着她讷讷道：
　　“何事？”
　　“我不进去里面，大人帮我拿些小说杂谈看可好，我就在这里看，绝不带走，可行？”
　　聂亦卿琢磨良久，似乎并不坏规矩，再加上刚吃了人家糕点，于是便答应了。
　　“你要看什么，我帮你找来。”
　　“《兰若寺倩影》那类的，不过，须要结局美满的！”
　　聂亦卿嘴角抽了抽，姑娘你就不能看点正经文学吗？更何况这世间事哪有那么多美满呢！
　　在书架间前后来回穿梭好几趟，他平日里看的整理的都是史学政论，哪里会看这些戏文野趣，所以找起来格外费劲，还要翻阅结局看看是否美满，好一会儿才终于让他找到一本《阿贵与宝川》。
　　萧萝百无聊赖等了半天，才看见聂小编撰满头是汗的捧了本书来。于是抿了抿嘴压了压笑意，弯着眼睛接过书。
　　埋头修书的聂亦卿偶一抬头，见着趴在窗台上看得聚精会神的小姑娘，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傻笑，便觉得莫名心安。
　　后来，这个喜欢看小说的小宫女便每日里在翰林院散值后，拎了小点心来探望加班狗聂小修撰，然后再借点杂文看看。
　　日积月累中，两人熟络起来。在一个下雨天，聂亦卿终于打破规矩原则，放了那姑娘进来看各种小说画本。
　　“你在哪个宫里当值，怎的日日如此清闲？”聂亦卿忍不住好奇。
　　萧萝愣了一下，随后得意开口：
　　“我啊，在这宫里最好最好的主子长公主那里伺候，她啊，对我们这些奴婢可好了……”
　　绿萼心中暗自腹诽，表示不敢苟同。
　　突然从某一天开始，那姑娘一连好几天都没来，聂亦卿心里空落落的，日日盯着窗台发呆，甚至忍不住想贿赂宫人去长公主的绮萝宫里打听打听。
　　再次出现在窗前时，那姑娘已不再做宫女打扮，锦衣华服披帛坠佩，头上金钗流苏步摇衬得本就绝色的容颜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睛。
　　樱花早已落尽，枝头是葱郁的嫩绿叶，站在树下的人儿，眼里满是绝望。
　　聂亦卿哗地一下站起来，看着窗边的人儿，心里只觉揪得疼，喉头微动，话还没出口。萧萝抢先说道：
　　“我要嫁人了！”
　　嫁人？她不是宫女么？未到得年岁是不能脱籍出宫的，怎么嫁人？
　　似看出他的疑惑，女子继续道：
　　“我姓萧，叫萧萝！”
　　此言一出，聂亦卿手里的笔掉落在地，萧是皇姓，单名一个萝，不正是东黎的长公主殿下么。
　　原来她并不是长公主的女婢，而是货真价实的正主啊！是了，早就传闻长公主萧萝倾国倾城绝代风华，是东黎出了名的美人。
　　他早该想到，一个小宫女怎会有那样娇养的美貌，还能日日来翰林院闲逛。
　　思及此，聂亦卿颓然坐下，眼里尽是灰白死寂。
　　这些日子他都想好了，等她再来，他定要问问她的年岁，她何时能出宫，她籍贯何处，他还想问问她可有意中人，是否定亲，若没有，等她到了出宫的日子，他去她家拜帖提亲可好。
　　然而现在，这些话是万万问不出口了的，只能深埋心底烂在心底。
　　聂亦卿只觉，在遇见这姑娘后，心上长得一块肉，此刻又被活生生剜了去，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呛人。
　　萧萝红着眼眶看着他，继续说道：
　　“以后，不会再来叨扰大人了！”
　　聂亦卿浑身一颤，哑着嗓子道：
　　“可是……嫁去南夏？”
　　萧萝轻点了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
　　聂亦卿，站起身，走过去了，恪守本分的他第一次逾矩做了大胆之极的举动，拿出手帕替她擦去了脸上泪水，红着眼睛，嘶哑了声音缓缓道：
　　“愿殿下嫁得良人，平安喜乐，一世安好！”
　　萧萝闻言，任他替自己拭去泪水，而后扬起往日笑脸道：
　　“也愿君娶得美妇，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说完强撑着笑意，便待转身离去，似又想起什么，回头道：
　　“可否拜托大人一事，别人我不放心。”
　　聂亦卿定定看着她：
　　“竭我所有，竭我所能！”
　　“我很喜欢樱花，所以我的别苑里种了满院樱花，此去南夏，怕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些花树，还望大人帮我看顾一二。”
　　“好……”
　　萧萝最后仔细看了男子一眼，将他模样牢牢刻进心底后，便转身离去。
　　聂亦卿在窗前目送她背影离去后，便这么站了整整一夜。
　　半月后，南夏的太子携了使团亲自前来迎长公主萧萝入南夏。聂亦卿职级不够，未能参与接风宴。
　　也未能知道，长公主的夫君，那个世间最幸福的男儿是何等品行模样。
　　整整三日，东黎的皇宫中都充斥着喜庆的乐歌，皇帝大赦天下，百官休沐。三日后，公主随南夏使团启程。
　　聂亦卿一直待在翰林院，呆呆坐在书桌旁，听着远处宫殿里的热闹渐息，眼睛却出神地看着昔日那个小宫女躲藏的书架方向。
　　他走过去，拿出那本《兰若寺倩影》，从头看到尾，竟也哭得如那小姑娘一般悲伤。是啊，那女鬼最后为何没能跟书生在一起呢？真让人难过！

　　《杏花三月》聂亦卿番外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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