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与四季

　　它醒来时，山脉正在舒展筋骨。
　　那声音从深处传来，像巨大的骨骼在梦境中错位——咔嚓。然后是绵长的、丝绸撕裂般的鸣响，从山顶一路蜿蜒至谷底。冰层醒了，在日光亲吻下裂开第一道缝隙。
　　山鬼的形体从这道缝隙里流出来。
　　起初是光的碎片，在冰棱间跳跃折射，散成万千碎金。接着是水汽，从冰裂处蒸腾而起，在林间空地上聚拢、旋转。最后才是轮廓——一个少年模样的影子，由融雪和初阳织就，眼尾一道红痕斜飞入鬓，如同某种古老符记。
　　它低头看自己正在成形的双手。指尖透明，能看见底下苔藓的绿意。薛荔藤蔓自动缠绕而上，在腕间开出淡紫色小花。女萝如银丝垂落肩头，随着它的呼吸轻轻飘拂。这是春天给它穿的第一件衣裳，带着腐殖土和去年松针的味道。
　　“又一年。”山鬼想。但这个念头没有语言形态，只是整座山脉共有的、缓慢的脉动。
　　它赤足踏上还覆着薄冰的泥土。
　　脚下传来细密的碎裂声。冰层下的生命在翻身——树根吸吮第一口融水，睡鼠在洞穴里转动眼珠，种子在黑暗里胀破坚硬的外壳。山鬼能感知这一切，就像感知自己指尖的颤动。它本就是这些脉动汇聚成的意识，是兴安岭在漫长冬季后睁开的眼睛。
　　日光移动着。
　　光线穿过尚未生叶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交错的阴影。山鬼走到一片向阳坡地，蹲下来看雪融的痕迹。边缘处已化成晶莹的水珠，一滴，两滴，渗入黑色的大地。底下有什么在涌动——是去年的蕨类孢子，等待了整整三个月的黑暗，此刻正伸出第一缕透明的假根。
　　它伸手轻触那湿润的土壤。
　　指尖没入的瞬间，意识如涟漪扩散。它看见了：深达数十尺的冻土层正在松动，地下水开始缓慢迁徙；一棵红松的根系在黑暗中摸索新的水分；蚂蚁王国在树根深处苏醒，工蚁用触角传递着“上层冰已薄”的消息。
　　山鬼抽回手，指尖带出一缕白色菌丝。它轻轻吹气，菌丝如柳絮般飘散，落在不远处倒木的树皮上。那里已经有了一层茸茸的绿意——是最耐寒的地衣，在树皮上绘出星辰般的图案。
　　风从北面山谷转来。
　　这风还带着凛冽，但已不是冬季那种刮骨的刀锋。它裹挟着远处沼泽的气息：去年的芦苇折断的茎秆，水下淤泥释放的第一串气泡，以及某种隐秘的甜香——那是冰凌花，兴安岭春天最早的信使，正从雪被下探出金黄的头颅。
　　山鬼随风而行。
　　它的形体在林间变得稀薄，时而化作雾气缠绕树腰，时而凝成水珠悬在枝头。经过一处岩缝时，它听见细微的抓挠声。停顿，凝形，俯身看去。
　　一只紫貂正从冬眠的巢穴探头，黑亮的眼睛映着雪光。它鼻尖抽动，嗅着空气中流动的讯息：融雪的水汽，远山的松涛，还有山鬼身上特有的、森林本真的气息。
　　紫貂并不畏惧。它跃上岩石，皮毛在日光下泛着深紫色的光泽，尾巴蓬松如云。山鬼伸出手，指尖凝出一滴融雪精华。紫貂舔舐，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然后转身，轻盈地跃入林深处，去巡视它一冬未见的领地。
　　日头渐高。
　　南坡的雪化得快些，露出大片大片的枯草。但仔细看，枯黄中已有点点新绿——是羊胡子草刚冒的尖，细如发丝，却带着惊人的韧性。山鬼躺在这片草坡上，让自己慢慢沉入土地。
　　它的形体散开，化作无数光点渗入土壤。现在它是一张巨大的、感知的网：草根吸水的滋滋声，蚯蚓在冻土边缘试探性的挖掘，微生物在温暖处爆发的无声狂欢。更深些，是岩石的叹息——花岗岩在昼夜温差中微微收缩，释放出储存了一冬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日光移动了七次树干影子的长度），山鬼重新凝聚成形。
　　它身上已换了装扮。薛荔藤蔓开出更多小花，女萝间缀着刚长出的嫩绿松针。眼尾那道红痕更艳了些，仿佛被初春的霞光浸染。它走向山谷深处，那里有溪流开始歌唱。
　　第一道溪水是从岩缝里挤出来的。
　　清澈，冰冷，带着地底矿物的气息。它跌跌撞撞地冲下石坡，撞碎残余的冰凌，在阳光下溅起彩虹。更多的细流从四面八方汇来——雪水从松针尖端滴落，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找到出口，苔藓吸饱了水后溢出的涓涓细线。
　　山鬼踏入溪中。
　　水流漫过脚踝的刹那，它的形体又变了。下半身融进水里，成为溪流的一部分；上半身仍维持人形，但皮肤泛着水光，发间有细小的漩涡旋转。它顺流而下，感知着这条新生溪流的每一次转折、每一次跌落。
　　溪边有生命在集结。
　　一只驼鹿低头饮水，长睫毛上挂着水珠。它巨大的蹄子踩进柔软河岸，留下深深的印迹，明天那里就会积满水，成为蝌蚪的第一个池塘。对岸，雪兔换了一半的毛，白与棕在皮毛上形成斑驳图案，它警惕地竖耳倾听，然后开始啃食柳树刚发的嫩芽。
　　山鬼伸出手，水流从掌心涌出，在空中弯成一道弧，轻轻落在驼鹿背上。驼鹿抬起头，湿润的鼻子抽动，似乎认出了这熟悉的气息——山脉本身的气息。它低鸣一声，那声音浑厚低沉，在山谷间回荡，惊起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傍晚降临。
　　日光斜射，将整片森林染成琥珀色。山鬼登上高处，站在一块花岗岩巨石的顶端。从这里望出去，兴安岭的春色尽收眼底——阳坡的雪已化了大半，露出大地深褐的肌肤；阴坡还留着大片的银白，但边缘处已开始模糊；河流如银色脉络在大地上蜿蜒，冰层断裂处露出深蓝的水面。
　　风停了。
　　世界陷入一种庄严的寂静。然后，从极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啼鸣——是北归的鹤群，正飞越还未完全解冻的沼泽。它们的影子掠过山鬼头顶，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如同古老节律。
　　山鬼仰起头，眼尾红痕在暮色中仿佛燃烧。
　　它张开双臂，让形体再一次散开。这次不是向下渗入土地，而是向上——化作淡绿的气息，融入傍晚的薄雾，随着鹤鸣的余韵飘向山脉每一个角落。它要去看更多：看去年巢穴里孵出的第一枚卵，看深潭底下醒来的鱼群，看最高峰顶最后一片雪如何坚守。
　　夜色完全降临前，山鬼在意识深处留下这样一个印记，春天不是突然降临的。
　　它是冰层下第一道裂缝，是种子外壳最细微的破裂声，是树液在导管里上升的缓慢旅程。它是亿万生命共同的一次深呼吸——而山鬼，就是这次呼吸的形态，是兴安岭在漫长沉睡后，睁开的、带着红痕的、美丽的眼睛。
　　星辰浮现时，淡绿雾气还在林间飘荡，缠绕着每一棵正在发芽的树，如同山脉温柔的拥抱。
　　而在最深的冻土层下，在河流源头未化的冰核里，山鬼的一部分意识已经睡去，准备在盛夏时分，以另一种形态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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