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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台
楔 子
北台——丰正年间设立在西北边疆地区的军情机构,因条件艰苦危险,人员缺口较大。故当朝帝王将有罪之臣发往北台效力以赎所犯之罪,三年为限。表现优异者,可酌情重新提拔任用。
其中,更有罪臣以钱财雇人冒名顶替自己在北台服役。
丰正十三年隆冬。苍阳城城阙下。
临近年根,通往边关的这条干道上越发南来北往地热闹起来。往关内去的马车架上,累着成麻袋的山货,一看就是回内地去过年的。而从关内往外走的,马车虽然齐整阔气,可透着没有神采,一味只是飞沙走砾地赶路。
路边两个本地挑夫一边等待生意,一边将手抄在袖管里闲聊天。
“瞧嘿,那驾车马八成就是今年最后一个从都城发配去北台的罪臣了。”
“也是够惨的了,在咱们这里一年最冷的日子口来喝西北风。还一喝就是三年,啧啧!”
“人家再惨也是落难凤凰,享尽了你我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用得着你来心疼?”
那挑夫摇摇头道:“那都是过往云烟了,那北台是什么地方?有来无回的所在,这位大人的后半辈子,怕是就交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怎么不比你我惨?”
二人闲扯的功夫,眼见那驾马车已经驶至苍阳城门前。
两位守城门的官役走到车窗前,窗帘随即被里面人挑起,送出文书一份。
其中一官役迅速接过翻看,片刻,又抬头问车里人道:“里面坐着的,可就是大理院少卿冷青松、冷大人?”
只听里面的随从应答:“正是我们大人。”
不想那守城的十分恪尽职守,仍不肯退后放行:“按照规矩,咱们是要验明正身才能给大人让路的。”
里面的随从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掀起帘子,盯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抬手递了一只暗色锦囊出来:“我们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小睡片刻,就请两位官爷行个方便吧。”
那官役稍作迟疑,伸手接过。那分量在手心知肚明,与同伴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退后半步,躬身抱拳,目送这一行车马进了苍阳城的青色城门。
那随从十分老到地掀起车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见没有人盯梢,才松了一口气。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乜斜着眼睛,偷偷打量坐在对面的人。
“待会儿到了地方,自然有那里管事的来验身,问什么,答什么,不问就不言语。记得了?”
对面的人逆光而坐,半张脸侧向左侧车窗,样貌看不真切。依稀可见鼻尖翘挺,带有几分高傲之态。
见他不回答,那随从只得以轻咳缓解尴尬。随后又追问道:“要怎样回答,可都背熟了?”
对面那人终于将脸懒懒扭过来,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虽光线黯淡,他的五官却自带一种流光溢彩。尤其一双湛眸,略较一般男子细长,双珠顾盼轻盈,眼神中有一种自嘲也嘲人的讥诮。他只是轻轻扫了随从一眼,对方便是一凛,立刻不似先前那么居高临下了。
“不知黄事郎平日里跟你们大人说话也是这样吗?既然要我演,不如就从此刻开始。”
黄事郎瞪了对方一眼,不再做声。
又往前走了小半天的功夫,车子停住,听得有人在外面大喊了声:“罪臣冷青松下车领命——”
黄事郎闻声不怀好意地起身,对那年轻男子说:“请吧,冷大人。”
那冷青松看也不看他一眼,探身过去一撩车帘便下去了。
见冷不丁下来个玉面公子,负责传唤的衙役怔了一怔。盯着对方看的功夫,黄事郎在车里吆喝道:“就有劳各位官爷了,我们大人送到了,往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话音未落,马车已然掉头往回走了。
那衙役冲马车的扬尘“呸”了一声道:“关照?你让关照就关照?连片碎银也没瞧见,关照个屁!”
转过脸来又继续打量冷青松,看了脸又看手,喃喃自语道:“从没听说大理院有哪个少卿长得这么如花……出众啊?”
冷青松淡然对答道:“大理院的少卿自然是以判案扬名,哪有因为相貌誉满天下的道理。”
那衙役斜嘴呲牙一乐,在手中《花名册》上“冷青松”三字后面画了个圆圈,算是完成了人员交接。
他对身后列队的兵卒道:“将罪臣冷青松押送去官房,等候千总大人的发落。”
冷青松被一队人抵着肩头往前走,虽未被捆手缚脚,待遇也是十分不客气。
一路数百米,他被一众路过的官兵直眉瞪眼地浑身看了个遍,更有人在他身后不怀好意地吹口哨。他倒是没有丝毫怯意,头始终不低不垂,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
来到官房门口,又是一番交接。押送小分队离开,由门口当差的一个衙役将他带进去,光线渐暗处是一间不大的厅堂。
里面正有一人坐在一张摆满了文件册的长案前,侧身朝着他们的方向,另有一仆役跪在这人面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脚上的乌皮皂靴。
“禀报千总大人,罪臣冷青松带到。”当差衙役报告完毕,见对方挥了下手,便撤了。
冷青松站在门口,半晌,才听得那位千总开口问了句:“冷大人?”
“在下冷青松,见过谢千总。”冷青松不卑不亢抱拳道。
谢守久扭头看他一眼,轻慢地问了句:“冷大人可会擦拭靴子?”
冷青松一怔,未及开口,只听谢守久又道:“不会也不打紧,日子长着呢,冷大人是个聪明人,不怕学不会。”
“在下可以一试。”说着,他缓缓站起身,抬脚走向谢守久。
谢守久将脚一晃,那仆役便识趣地退下。
冷青松也已走到他跟前,弯腰曲背,跪在了他膝下。
此刻,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双手捧着一叠文书出现在门口:“千总大人,这是今天前方刚刚八百里加急呈递来的飞书,下官——”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跪在地上的是个陌生男子,立刻住了口。
“知道了,放在案上便是。”
一边答“是”,这男子的视线好奇扫视冷青松的侧脸,带着些不无担心的神色。
他放下文书退身而出,走到门口,谢守久突然道:“将门带上。”
门被掩上了。
谢守久又将靴子往冷青松面前伸了伸:“请吧,冷大人。”
冷青松拾起地上的鬃毛鞋刷在手,不动声色地左一下、右一下地在那双乌黑发亮的皂靴上擦动。
“用些力气,这架势冷大人是要擦到晌午去?”谢守久皱眉道。
冷青松加大力气,却显效甚微。
突然之间,谢守久提起脚来向前一推,刚好蹬在冷青松的胸口,他手上一颤,鞋刷滚落在地,人也歪坐在地。
谢守久就势探身过去,二人相距的空间瞬间逼仄。
官房门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那门前的值守闻声看过去,看清来者何人,连忙挺直身板,面部肌肉也紧绷起来。
待为首那人身姿矫健地翻身下马,两名值守立刻弯腰行单腿跪礼,口中直呼道:“奴才给提督大人请安!”
这提督大人身型魁伟相貌英俊,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的样子,只是神情过于阴沉,令人望而生畏。
“你们千总在里面?”他一边迈门而入一边低声问话,嗓音浑厚却带着些许寒意。
“是,小的为您带路!”刚刚那位当差闻声连忙起身,躬着腰迎出来。
提督只一摆手,人已登堂入室去。
谢守久此刻还在与冷青松僵持不下,他伸出一只手去抓冷青松的手腕,另一只手拔下他发髻上玉石簪子,冷青松一个不防备,一头青丝已然散落万千。
“没想到,冷大人披头散发的样子更好看!”谢守久牢牢握住他手腕,手指间用力,冷青松顿时感觉全身一阵酥麻。
“谢千总,你这是做什么?”他咬紧牙关,努力抵御着这阵邪力。
“做什么?冷大人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放不下颜面?我谢守久这一关,你迟早是要过的,迟不如早,早不如此刻此时!”说着,他强硬地去撕扯冷青松的长衫衣襟,言行也肆无忌惮起来。
两人正在撕扯间,房门被猛地推开,那提督赫然站在门口,见厅内状况,并无愕然,盯着冷青松看了一阵。把那两人都看的有些心里发毛。
“卑职谢守久给提督大人请安!”谢守久来不及起身,就地跪好,不敢抬头。
见冷青松没有任何表示,提督将脸对着他道:“当朝大理院少卿,不该是这副模样。”
冷青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过于狼狈不堪,连忙胡乱抓起长发来重盘成发髻,一时间找不到那根玉簪,他从书案上拾起一支毛笔当成簪子将发髻固好。
那提督转身往外走,撂了句:“谢守久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官房外,提督站住,谢守久也连忙止步。
“谢千总,北台是个什么地方,你可还记得?”
谢守久一听这话头不对,应声而跪:“卑职从不敢忘……”
提督向跟随在身边的参将使了个眼色,那参将也是个少年得志的人物,别有一番倜傥在身。只见他手持一叠折子,三两步走到谢守久面前道:“谢千总,你看看,这可是积压在你们舆情库里的军报不是?”
谢守久接过来一看,双手颤抖着,口中也语无伦次起来:“回禀提督大人,这些都是不急的,卑职、卑职在任期间,并不敢延误军情大事……卑职虽有些癖好,可卑职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提督听到这里,嗤笑一声。
谢守久被他这一笑吓得脸色惨白,伏身在地,口中直呼道:“还请栾提督大人恕罪!”
“好大的口气,你说这是’不急的’,那么前方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放在你的长案上,身为北台千总,你却可以心安理得地钻到长案底下去快活?我栾骤河出生入死什么惨状没见过,好端端一个北台被祸害成如此地步,不曾想见!”
他说着,越发怒气冲冠,加了声“来人!”
两个随行的兵卒得令而至。
“谢守久玩忽职守、延误军机,此刻便押至狱局,开春后再做发落!”
都知道他一贯说一不二,这处罚不算轻,谢守久一路求饶着被两个精壮兵卒拉走了。
栾骤河仍然不解恨道:“可恶至极!”
转身要走,褚力上前来请示:“提督,官房里还有刚送到的罪臣,扔在这里还是……”
“管他作甚!”他气尚未消,脱口而出。
褚力忙应道:“那便由这里的人处置便是。”
重新上了马,栾骤河勒紧缰绳,黑骏马仰天嘶鸣。他却迟迟没有发出指令,马蹄急不可耐地刨着地上的土。
他突然侧脸唤了声:“褚力!”
褚力闻声而至:“提督大人有何吩咐?”
“让这里的人不要为难新来的罪臣,我会再来。”
另一边,冷青松立在公事厅堂的木窗前,眉头微蹙,如笼中鸟般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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