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箴言

　　在咖啡馆里，和其他神态休闲的客人们不同，在一个稍显僻静的角落，两位女士正严肃地交谈着。坐在右侧身着一身深蓝牛仔套装的是阿宝，X大学的博士生。她的对面，坐着施小姐，她看起来有些消瘦，一张脸上憔悴未消，却充满神采，讲话温柔有序。她们两个间说话的神态，像是两只警惕的警犬。

　　施小姐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婚戒，柔声开口道：“阿宝小姐，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向你分享我妹妹的故事，不过我希望你不能使用录音设备，但这个事情需要被完整的记录和发表，并且我希望不能向第三人透露这个故事的来源。阿宝小姐，如果你可以做到的话。”

　　阿宝放下正整理笔记本和笔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到：“请您放心，施小姐，我的目的和您一样，所以，您故事中说的每一个字，就是我写下的每一个字。若非如此，我压根儿也不会选择这个题，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施小姐抬眼看着咖啡店里的客人。店里的客人中，不乏年轻的情侣，有些亲昵的依偎在一起，有些面对面坐着脸上不时泛着羞赧地笑意，还有一些正认真地分享着咖啡店的甜点。施小姐的手反复在戒面上摩挲，半晌过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也许严格来说，在某种意义上，章国嵊的死，既是意外，又并非全然是意外。”

　　阿宝心下一惊，强忍着惊讶，开始记录。

　　随着施小姐的口述，故事回到三年前。三年前，小薇和章国嵊结了婚，当时大家都觉得他们的结婚仪式有些过于简单。大家都认为像章国嵊这样家世不错，又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应该会举行一个浓重的婚礼。然而，章国嵊却只请了自己的父母，以及小薇最亲近的家人一起在临海大厦吃顿饭——当然，这顿饭请得十分大方，再加上双方父母都在，大家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结婚后，章国嵊和小薇搬到了临海大厦长住。起初，小薇并不同意，后来在章国嵊的劝导下，搬了过去。因为是长住的原因，小薇和客房部负责人张妍熟络了起来。张妍刚三十出头，有着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做事周到，说话简洁。下班后，小薇经常和张妍一起聊天。小薇总是喜欢喋喋不休的和张妍分享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她的声音里透露着活力，讲故事十分有趣，嘴里忙着说话，手也不闲着。张妍则会心的给予一些回复，尽管只是偶尔蹦出几个字。

　　“然后，我就和阿嵊说，月城除了风光好之外，更重要的是，那是个有信仰的地方，在那里的人都坚信，如果做出的承诺不被遵守的话，会遭遇不幸。在那里，承诺是神圣的。阿研，你说，婚姻既然是一种承诺，求婚是不是就应该要在能够让承诺更有意义的地方。”

　　张妍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简短的回应道，“是的。”

　　小薇继续说道，“当时，阿嵊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个幼稚无知的小毛娃娃一样，然后，他的关注点竟然是那里能不能洗热水澡。他是不习惯自己不能每天换一套新的衣服——但并不是因为他有洁癖。我就跟他说，现在少数民族地区的现代化水平也都不错，然后再三跟他保证，让他只管放心，而且还跟他说，那里经常会有一些名人来采风。——当然，就这一点来说，我说的和他想的是不是一个意思，那就不保证了。然后，我们就依计划去了月城。那趟简直去的太值得了，阿研。我之前从书上看到过好多关于月城的信息，那是传统与现代，诗意与琐碎交织又割裂的地方。当我真正到那里的时候，我被震撼了，这种震撼并不是因为，它如我所想，甚至它和我所想的有很大出入，但它从方方面面，入侵着我的感受，它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在那里的人，有一种纯粹的执着。他们在既定的生命轨迹里，认真的生活着。他们的疾病福祸，以及生死，都可以从《百解经》中去洞悉，这是一趟既定的旅程，但同时，他们又用最传统的仪式消弭这趟既定旅程中遭遇的阻难。让自己在既定的命运里，好好生活。我为这一切着迷。回来后，我就决定要立刻和阿嵊结婚。”

　　张妍适时插了一句，“真大胆。”

　　小薇神情一滞，而后，沉重地说了一句，“或许吧。但我总想，命运，总是要冒险地，只看代价是否能够承受……”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在思考这个有些大胆的决定，它的代价是什么。小薇摸了摸口袋，看了手机上的微信，说到：“阿研，我可能要……”

　　“去吧，小薇，我也该回家了”张妍说到，随即，拉上包链。

　　小薇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章国嵊正向她开心地挥手，小薇也向他奋力地挥了挥手，回应到：“阿嵊，你回来了。”

　　章国嵊面容端正，有些严肃的感觉，一头黑色的微卷沙发，衬得肤色更加苍白。他面带微笑，迎着小薇走来，二人关上房门，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章国嵊把小薇紧紧抱住。小薇将头轻轻靠在他的手臂，小声嘟囔道：“代价是吗……”。

　　半晌过后，章国嵊从外出的疲惫中缓了过来，轻轻抚摸小薇的脸，亲昵地说到：“亲爱的，下次我就不接出差这么久的工作了，你瘦了好多。我要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过我们要先去吃点好吃的，你这脸瘦的让人心疼。”由于身高差的原因，章国嵊说的每一个字符，都精巧地落在小薇的耳朵里，小薇一面眷念的吸着章国嵊身上的味道，一面撒娇道：“阿嵊，听你的。现在的话，我还想再抱一下，好不好。”章国嵊宠溺的抱紧了怀里的人。简单梳洗后，二人来到临海大厦的阳台餐厅，选了一个视野较好的位置面对面坐下。毫无疑问，章国嵊对小薇的爱是显而易见的，但凡有人看过这双眼睛，都会说，这是一双沉陷在爱情里的眼睛。

　　小薇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她说：“阿嵊，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快乐到觉得不安。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亲爱的，你经常这样觉得吗？”

　　“说不好，但这种不安，经常让我陷入窒息，甚至疯狂的情绪里。我现在想想，都直觉背脊发冷，太可怕了……”

　　章国嵊握住小薇的手，柔声问道，“是什么样的不安？”

　　“与其说是不安，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一种骇人的恐慌。在这个不安里，你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每一口空气、每一寸土地都因为你才存在，这个世界只围绕你而运行。而我，像一件装饰品，是个美丽的点缀物，你珍爱，但于你，于这个世界，又不是不得不的必要存在，甚至可以随时被毁灭、被倾覆，被重造。我所获得的快乐，需要献祭了我的时间、空间，甚至一定意义上的自我，为代价，才能换得。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感觉……”

　　章国嵊试图安抚小薇，轻声细语地说，“你的不安可以理解——全职太太确实是一个不同的新身份。”说完，微微起身，吻了吻小薇的额头。

　　“是的，你说得对。全职-太太。只要是全职的工作，没有不逼人陷入疯狂的，更何况是一份工作时间模糊、又以性别命名的工作，如果没有缰绳捆绑住，它将一点点剥削掉所有的快乐。在极端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夫妻行为，也像是工作内容之一，我只感觉自己像一具可怖的尸体。该死，这样的感觉糟糕透了，这样的想法，也糟糕透了。权力，是的，权力总是让一部分人幸福、幸运，而让另一部分人苦不堪言。该死的，为什么不能把权力这条淬毒的游蛇从夫妻关系里赶出去！讨厌透了！”

　　章国嵊沉声说：“确实，讨厌透了。”他看起来有些沮丧，也有些懊恼。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小薇把玩着桌上的水杯，很含糊地说到，“也许该做些什么，改变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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