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见日

　　京都，暮春。

　　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监牢最深处，江瑟气若游丝的倒在地上，一身云锦缂丝衣裙染着血污尘土，早已看不出原样，她漆黑的眸子透过监牢上方的出风口，试图通过这点光亮推测时辰。

　　今日午时三刻，便是父亲和哥哥刑场问斩的死期。

　　半月前，她还是可以在京都横着走的江家嫡次女，父亲是当朝太师，哥哥高中探花，姐姐宠冠后宫身怀龙嗣，连她自己也是未来九皇子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众世家贵女即使背地里看不惯她，明面上也要挤出笑脸来讨好奉承，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场令江家陷入死地的变故，要从今年科举开始算起。

　　原定的主考官因病重无法胜任，临时换主考官怕引起学子不满抵制，圣上决定由德高望重的江太师出面。

　　江太师出身文官世家，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十五岁放弃祖荫走科举入仕，三十五岁官拜太师，是天下学子俱往矣的名师，消息一出，无一学子反对，皆大欢喜。

　　然江太师有盖世之才，即使刻意收敛，出题依旧严苛，科考过后，众学子叫苦不迭，唯有两人意气风发，嚣张扬言必定高中。

　　放榜之后，两人果然金榜题名。

　　有学子心中生疑，写了文章质疑江太师收受贿赂，徇私枉法，泄露考题，是为徇私舞弊！

　　这篇文章在江太师之子高中探花消息公布后更是火上浇油。

　　科举刚过，赴京学子尚未归乡，此文章一出，很快传遍京都，御史弹劾江家的奏折如雪花一片片落在圣上案头，堆积如山。

　　迫于多方压力，圣上下旨，将江家父子收入大理寺严查。

　　宫中江贵妃怀着身孕求情，圣上不为所动，命人送贵妃回宫，没想到，当晚宫中便传出消息，贵妃谋杀太子不成，动了胎气，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江瑟也因谋害储君一案牵连入狱，至今已过半月，除了早上狱卒逼供时透漏出今日是父亲和哥哥问斩的时间，她收不到任何外界消息。

　　春风吹不进牢狱大门，更消不去此地彻骨阴寒。

　　江瑟身娇体弱，寒气入体，受不住轻咳一声，血腥味瞬间涌入喉腔，又被她强行咽下。她颤抖着手去触碰地上的一丝阳光，心里期盼着沈弈能救下父兄。

　　她虚空握住透进来的阳光，像是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里地面潮湿难行，您小心点。”

　　空旷幽暗的走廊里，有脚步声和狱卒献媚的声音传来。

　　锁链哗啦啦的声响过后，侍女扔出一锭银子娇斥：“都退远点。”

　　狱卒退去，留侍女守门。

　　牢房里安静片刻，江瑟抬眸去看，来人是谢婉仪。

　　京中贵女里，她和谢婉仪从小相看两厌，她是京都一等一的美人，又出身高贵，自小便与九殿下沈弈定了婚事，九殿下倾慕她，时时凑到她面前献殷勤。看在谢婉仪眼里便觉得她矫情做作，而她觉得谢婉仪不可理喻。

　　这只是闺阁女子的小矛盾，本不值一提。

　　偏偏先帝薨逝，庆王继位，谢婉仪的姐姐作为庆王妃顺利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谢婉仪终于觉得可以在身份上压她一头，到她面前耀武扬威，不曾想一道圣旨传到江家，姐姐奉旨入宫，成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江贵妃，掌协理六宫之权，皇后和谢家，一夜之间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自此江谢两家彻底结怨。

　　江瑟冷笑：“你来做什么？”

　　谢婉仪提起裙摆缓缓走到江瑟身前，不屑的瞥一眼地上的少女，一身血污头发散乱，已没有半分往日京都第一贵女的风姿，嘲讽一笑：“江瑟，你不是猖狂的很吗？”

　　谢婉仪俏丽的脸上挂着笑意，却伸出脚狠狠踩在江瑟背上，用力碾了碾。

　　这一脚恰好踏在她用过刑的鞭痕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呼吸一窒，几乎昏厥过去。

　　江瑟抑制不住闷哼一声，心口翻涌的血腥味立刻上涌渗出嘴角。

　　她白皙艳逸的脸颊被迫屈辱的贴在地上，无力的闭了闭眼，心里惦记着父兄，本不愿多事，奈何谢婉仪得寸进尺。

　　江瑟抹一把嘴角的血迹，仰起头晶亮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声音冷然：“谢婉仪，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平日里不见你到我面前狂吠，如今我落难才敢来耍威风。”

　　不等谢婉仪恼羞成怒发作，她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处处跟我作对，不就是喜欢九殿下吗？看不惯我使唤他，真是可惜了，他就是喜欢我这样娇纵做作的。”

　　相识多年，她太知道谢婉仪的痛处，什么看不惯自己的做派，不过是为了遮掩自己喜欢别人未婚夫的龌龊心思，随手扯过来的遮羞布罢了。

　　说完，江瑟嫌仰头费劲，索性任由自己倒在地上，看着她的眼神如同看跳梁小丑。

　　谢婉仪面色羞恼一瞬后，嗤笑一声：“江瑟，你也不过是仗着家世横行霸道而已，大家都是依附家族而活，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假清高？”

　　她收回脚，嫌弃的拂去裙角不存在的灰尘，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午时已过，你的好父亲和好哥哥，此刻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江瑟闻言心头一震，脸色顷刻间灰白一片，毫无血色。

　　她蹲下身，提起江瑟的衣领，养的白皙细嫩的手指狠狠钳住江瑟的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的狼狈：“你到现在还嘴硬，是在等九殿下救江家于水火吗？”

　　提起沈弈，江瑟抬头看向她，心里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从你进入大理寺牢狱那天，九殿下就和你彻底撇清关系了，过了今天，他就是我谢婉仪的未婚夫。”

　　谢婉仪说完蓦的将江瑟一推。

　　她额头撞到地面磕破了皮，鲜血顺着伤口浸湿地面，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指缓缓松开。

　　她竭力撑到现在，拼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断了。

　　江瑟一时不知道该伤心还是该嘲笑自己天真。

　　是她看不清形势，竟然奢望皇家子弟能有真情，她罪臣之女的身份，实不该肖想九皇子妃的位置。

　　况且，她心知肚明，沈弈对她或许有情，更多的却是对当年一事的感激。世人不知内情，真当九殿下对她言听计从，爱慕有加。

　　江瑟觉得心口一阵阵闷痛，呼吸艰涩，眼眶酸楚，比之刚才承受的一脚有过之而无不及。眼角泪意涌出，想到谢婉仪在看着她，又奋力压下汹涌的情绪。

　　多年的骄傲自尊让她不愿露出半分怯意，即使难过的快要昏死过去，仍然强撑着咬牙挤出一句：“那恭喜谢小姐得偿所愿。”

　　谢婉仪最后看她一眼，拂袖离去，大牢的门重新被锁上，回归寂静。

　　江瑟闭着眼，努力想要理清思绪。

　　江家和谢家因为皇后与贵妃的关系势同水火，科举舞弊案明明疑点重重，偏偏所有人都像看不见一样匆匆结案归档，她不相信其中没有谢家的手笔。

　　尤其，谢婉仪的哥哥，正是现任大理寺卿，全权负责调查科举舞弊案一事。

　　她可以接受沈弈对江家袖手旁观，但绝不能接受沈弈娶谢家女，至少看在当年情分上，也不该落井下石。

　　刚才撞到的伤口处一阵阵刺痛，她呼吸越发急促，神思混沌间仿佛又有人进来，一番长篇大论听的她头痛欲裂，只隐约记住了四个字。

　　流放三年。

　　只要有机会活着出去，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还江家一个公道！

　　三年后。

　　京郊官道是南北往来通商的常道，路上行人虽称不上熙熙攘攘，车马商队却也不少。

　　夕阳下，一少女穿着羊皮袄，啃着面饼子，赶着牛车朝着京都方向缓缓行进。

　　正是流放三年后归京的江瑟。

　　快到京都了，大家一路紧张的心绪放松不少，行脚商人们三三两两的靠在牛车上吹牛。

　　“听说了吗，九殿下一路直取突厥帝都，收复失地，刚刚班师回朝，圣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封了摄政王。”

　　“圣上正值壮年，太子也已六岁，如今封一个摄政王，怕是祸事啊！”

　　更远一些的牛车上探出来一个头来：“你们不是京都人士吧？京中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和摄政王一母同胞，摄政王是圣上一手养大的，关系好着呢！摄政王一回京城，转头就将虎符交给圣上，自请去大理寺任职了。”

　　兄友弟恭，君臣和睦是国之幸事，这事儿在京中被传为佳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样的话，一路行来，江瑟听了不少，早已没有了新鲜感，她与沈弈情分已尽，多听无益，扬起马鞭轻轻拍了拍牛屁股，催促牛车快走一段。

　　面饼干涩，她摸出水壶准备喝一口水润润喉咙，打开壶口却发现水已经喝完了，恰好前面有一间民驿，江瑟把硌牙的面饼子收进油纸包里，准备去驿站休整一夜。

　　到了驿站门口，牛车自有人拉去吃草料，江瑟拿上包袱走到正在算账的掌柜面前：“掌柜的，一间上房。”

　　胖乎乎的中年掌柜头也不抬，粗壮的手指将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一百文一晚。”

　　江瑟摸出一块碎银子：“一晚就行，再要一碗牛肉面。”

　　掌柜看到银子，这才抬头瞥一眼说话的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惊艳，粗布麻衣难掩琼花玉貌。

　　他视线在江瑟面上停顿片刻，扬声喊道：“二狗，带这位姑娘去客房！”

　　“唉～来喽，姑娘您跟我来。”

　　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半大小子跑过来，一甩手里的汗巾子，满脸赔笑的冲着江瑟弯腰做请。

　　江瑟敏锐的察觉到掌柜的对她态度有异，而且刚才喊店小二的声音极其响亮，倒像是在通知什么人一样。

　　她打量一眼驿站大厅，只有几个散客吃饭，看装束多是来往商队，在走过一桌大汉旁边时，她假装不经意一般挥手打掉桌面上的酒壶，试图引起混乱寻机会脱身，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稳稳接住了掉落的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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