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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是处
申渺不是没有做过和前任重逢的准备。不如说,在刚分手后的一年里,他走在路上都会幻想对方就在迎面的陌生人流里,在期冀和失望的交替中偷生。为此他已经在心中排练了千万遍,熟知正确的眼神、对话、嘴角的弧度。
但在母亲的闺蜜局上和他偶遇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会儿你好好表现,不准给我丢脸,听见没有?人沈姐的儿子可优秀了。”
电梯里,杨瑾颜有些神经质的对着倒影理了理毛衣,接着又伸手要把申渺的头发和领子按成她心目中更体面的样子。申渺不动声色把她的手挡开,抬眼看电梯屏幕里缓缓爬升的数字,重复了这一路上的固定答案:“知道了。”
申渺对母亲口中的“沈姐” 沈英怀和她优秀的儿子早有耳闻。虽然来之前杨瑾颜说这个局是为了庆祝生意上的什么事情,但申渺知道等着他的多半是一场鸿门宴,这是杨瑾颜的惯用战术了 —— 把他揪到别人家的孩子面前,通过拿申渺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进行对比,以令人无地自容的差距来逼申渺做出令她满意的选择。他就是在这样的胁迫下在高中分科时选了物理化学,又在大学学了计算机,过了牵线木偶一般的几年。
如今,他已经偏离了杨瑾颜的“正轨”两年多了。而这是他六年间第一次回国,只呆一周,自然第一天就被揪出来做矫正治疗。
电梯门在顶层缓缓打开,门外的沈英怀温婉地笑着,对杨瑾颜伸出双手:“瑾颜。”
“沈姐!” 杨瑾颜从电梯里碎步跑出去和沈英怀握着手上窜下跳,有些不符合她们年纪的幼稚。
“这就是小申吧?”等两人的兴奋劲儿过了,沈英怀转过丝毫没有褪色的笑脸跟面无表情的申渺寒暄。“之前听你妈说你这两天正好回国,就请她把你也带来了,希望没有太突兀。”
“哎呀,沈姐你跟他客气啥!反正他也没事儿干。”说完,杨谨华不动声色地掐申渺的手背,他几乎能听到她心里咬牙切齿的那句“快给我问好”。
于是申渺挂上社交笑容,忍不住阴阳:“沈阿姨好,能被邀请来您家,我荣幸至极!”
沈英怀从鞋柜里拿拖鞋递给两人,又对他笑了下。“这其实是我儿子的房子,今天他掌厨,他做饭可比我做好吃多了,所以定在他这儿了。”语毕,又向里面喊了一声:“明轩,客人到了!”
明轩?这个名字让申渺动作一滞。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像是一座仅在将死之人面前显形的海市蜃楼。
恍惚间,申渺觉得自己回到了22岁,白纸一般的日子。和那人共度的三年和分开的两年仍未发生,他还是那个总是缩在工位上的职场新人,目光却在开会和写代码之间默默追随着那人忙碌的身影。
这样的错觉转瞬即逝,他开始揣测现在怎么反应最合适。立马转头离开反而会显得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也会带来更大的家庭纠纷。可能还是装作有过几面之缘的路人最合适,毕竟他们都在湾区做过码农,互相认识也不奇怪。
但他很快失去了选择的主权。对方在短暂的愣怔后很快恢复成平常游刃有余的样子。
“初次见面,”他说,“我叫沈明轩。”
申渺只好配合地扯出一个微笑。
陌生人吗……他想。也对,也好。
他轻轻握住对方递过来的手,称职搭戏。“申渺。”
“申渺……”这段对话和他记忆中的第一次见面完美重合:沈明轩先是低声重复了他的名字,又接着问:“是哪个‘渺’啊?”
而和五年前不一样的是,沈明轩脸上虽带着笑意,眼睛却泛着晦暗的冷光,避过对面的人落在别处。
申渺明白沈明轩应该不是在刻意拓印从前,只是对那么久以前的事早就没了印象。他低垂眼眸,也小声给出一样和五年前的答案:“‘渺沧海之一粟’的‘渺’。”
“这样啊。”沈明轩轻笑了一声,又回过头对沈英怀道:“妈你先招待一下。红酒已经醒好了,我去看一下烤箱,应该再有十五分钟就可以吃了。”
申渺像一颗漏了气的氢气球跟在杨瑾颜和沈英怀身后,失神落魄地参观沈明轩的房子。
两年了,他想。杳无音讯的两年。第一年的痛苦不堪回首,但第二年有了一点起色。上个月放秋假的时候他去山里露营,心情为漫山的红叶触动,甚至有了以后可以放下一切向前看的感觉。
但为什么回国第一天就要被沈明轩当作陌生人,还要参观他的新房呢。沈英怀悉心介绍着前年落成的高档楼盘,房内精心设计的洄游动线,一会儿吃完饭,还可以用客厅里的顶配影音系统看个电影……申渺却能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吟 ——
“哈,你不会觉得你的人生真的会好起来吧,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们回到饭桌前落坐。沈英怀从沈明轩手里接过一个盘子想递给申渺,却被沈明轩挡下来。
“妈等下,给他这份,这份没洋葱…”
他还记得这个?
申渺猛地抬头,正好对上沈明轩微怔的目光,又各自匆匆避开。所幸两位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倒上红酒开始干杯,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言。
“明轩,这是你做的么?”杨瑾颜惊讶地盯着盘子里的外皮金黄的惠灵顿牛排,颜色搭配考究的沙拉,和在盘子的留白处一抹水墨一般的酱汁。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目瞪口呆道:“这都能摆到店里卖了!”
“酥皮是买的现成的。”沈明轩得体地谦虚了一下,又示意大家动刀叉尝一尝。“这次在口味上做了些中式的改变,不知道搭不搭。”
在试了味道后,杨瑾颜更是对他恰到好处的烹调和富含深度的调味赞不绝口。申渺对沈明轩的烹饪水平再熟悉不过,深知面前的食物一定好吃到吞舌。只是并不想记起沈明轩的味道。他手上拨动着盘里的食物,嘴上配合着杨瑾颜做了些赞叹的音效,只想敷衍了事。
“哎呀,沈姐,我好羡慕你。你家的明轩可真优秀。”在两片牛排后和一杯红酒后,杨瑾颜放下刀叉面泛红晕,认真感叹道。
这人要开始了,而且这次还是在沈明轩面前。申渺在心里直掐自己人中,但现实里的他只能调整坐姿并扫视周围环境。这是他从小在杨瑾颜身边的一个自我保护机制:他可以通过专注于现状之外的一个东西而达成一种精神抽离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杨瑾颜的话只会穿脑而过,留不下痕迹。
在和申渺同居之前,沈明轩外表豪华的酒店式管理公寓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张床,一张桌,一套厨具。墙上空空如也,壁橱里不存任何零食,唯一有点人味的是角落里的懒人沙发和小几上的香薰蜡烛。他甚至规定自己一个季节的衣服要保持在15件以内,如果要买新的就要丢掉一件旧的。
他称之为“随时跑路风”。“租房太久,搬家搬怕了,”他解释道,“现在这些东西我一车就能搬走。”
但没想到沈明轩在装修自己的房子的时候还是延续了他租房时的病态极简风。这是什么实用至上的偏执狂啊!申渺在朴实无华的装修里实在找不到什么值得琢磨的东西,忍不住腹诽。
旁边的杨瑾颜又咽下半杯红酒,言语间有点含混不清。“明轩事业一帆风顺,车、房也都有了,还这么会做吃的。不像我们家渺渺啊,什么事儿都做不好,也一点儿也不孝顺,六年就回来这么一次,平时电话也不打一个……”
申渺正偏过头去看客厅的摆设,所以不知道对面两人的表情如何,只听到沈英怀努力为他说话。
“瑾颜,怎么能这么说呢,小申很优秀的啊!”
“嗐,优秀啥啊,他就是净爱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都三分钟热度,所以到这个年纪了还没事业没前途,连对象也没有。”
话到此处,沈英怀像是因为终于抓住了自己孩子的一个缺点而兴奋起来。她拍着沈明轩如释重负道:“明轩比小申大了这么多也还是一个人呢,现在和我们以前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年轻人定下来都晚,晚点儿也好,宁缺毋滥嘛!”
杨瑾颜不屑地嘀咕了:“他这样一事无成,哪有姑娘敢跟他。”
这时申渺突然注意到了一个陶瓷花瓶。花瓶里没有盛花,孤身被放在客厅主墙上的置物架上,通体是亮眼的橘黄。瓶身细长却扭曲,表面也有明显的皱褶。申渺不是很懂艺术品,所以看不出这到底是一种艺术表达形式,还是单纯的制作者手法生疏,只觉得这个花瓶一定很不实用。
“小申不是在美国读作家的硕士项目么?”沈英怀道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杨瑾颜去够醒酒器的手,道:“这多厉害啊!我都没听说过有第二人走这条路。”
被断了酒路的杨瑾颜更加恼怒:“就是因为这条路不该走所以才没人走!现在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转码,他还倒好了,码转文,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申渺仍然盯着那个在以黑白为主调的极简装修里显得格外鹤立鸡群的花瓶。这肯定是个礼物,他想。这个送礼人必定很熟悉沈明轩的一切 —— 虽然从沈明轩的着装和居家风格上看不出来,但沈明轩最喜欢的颜色其实是明亮的橘色。而这个送礼人对沈明轩来说必定也很重要 —— 他从来不会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甚至在收到这种礼物的时候都会立马捐掉或者转送给别人。他只会留下他所珍视的人送的礼物。
他曾会小心翼翼地收藏申渺送他的所有礼物。但最后沈明轩把申渺和那些东西都留在了他们曾经的家里。
“不是,瑾颜你想想,世界上可能都没几个能用第二语言创作的人。小申多有才华啊!”
杨瑾颜嗤笑。“有才华个屁!他在高中偷偷写的那些玩意儿我可看过,写得都是些什么烂东西!不知所云!我都搞不明白怎么会有研究生项目要录取他。我看要不就是看他可怜,要不就是那种骗钱的项目,专门骗他这种冤大头。”
此刻连那支花瓶都无法让申渺的精神世界置身事外。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杨瑾颜 —— 她怎么还敢提那件事?理智告诉他此刻最明智的做法还是忍下来,反正再过几天他就会飞回美国,犯不着在这儿把事闹大,继续丢脸。
但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申渺拍案而起,身后的椅子骤然倒地,给这一刻平添了几分戏剧效果。
“给我坐下!你牛什么牛,你有什么资格牛?我说错了吗?你看看明轩,你看看他的房子,再看看你自己,你不觉得惭愧吗?你难道没什么感想吗?”
申渺目光扫过不知所措的沈英怀和一言不发的沈明轩。他的沉默代表了什么呢?是不知该怎样应对杨瑾颜这样的客人,还是……在认同杨瑾颜所说的一切呢。
“感想?”他低声开口,“哈,我的确想到了大学刚毕业时的自己。”
听到这句,沈明轩猛地抬头看他。
“那时为了生计,要在合租条件上做很多取舍。所以我当时的梦想非常简单 —— 想要有朝一日可以住得起设施齐全的单人公寓。但现在27岁的我住在学生宿舍里,不论怎么想都是离当初那个目标更远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坚定地接住了沈明轩目光,没有再避开。
“但看到沈先生的房子我才意识到,那时的愿望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我早就将22岁的梦想,连着那时的人与事,一齐抛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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