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作者:夜泊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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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离长安喜遇知己


      花落空自愁,掩不住无奈叹息涌流。一张榜单看到底,尽惹些怨愤忧愁。若那只是一秋之霜,寒意不过耳耳。可谁又经得起七度春秋?李源,在榜前毫无声色。任那追名逐利,汲汲营营之人的推搡,却无法将眼睛从榜单上移开。就如自己的一生都已用那蝇头小字细细说尽。就是这符咒啊!害了多少春华秋实?一个漩涡。明知故跳,这一跳真是万劫不复了。
      一张榜单那么大,李源区区二字却容忍不下,容不下啊!是天意?是人命?到底是哪一个捉弄了他七回。他去起右手,放在眉梢上逐一寻找,望眼欲穿,一池秋水泛起微微涟漪,他轻轻把手放下,转身离开了人群。没有,有一次彻底的毁灭。六次的打击让李源明白再怎么看榜也是徒劳,那只会让自己更加不堪这人生的大劫。
      这是大劫对于他,名门世家,书香弟子家族经天纬地的豪才如华盖一般始终罩在他头上。作为家中次子也蒙受之双亲的眷顾。经书古卷,琴棋书画,六艺皆习。而自幼身材俊健,形貌昳丽以得众人钦慕,与长兄相比更有洒脱不羁的风情。谁又想到李渊从不想做一个淡泊名利的性情中人。他要登高,打破家族一贯清风,不入仕途的祖训,直攀龙霄。从既冠之年一路考来,这一路他走的凄苦,走的孤独。耳边不绝双亲的叹息,眼前不绝蜡黄的书页。寒窗多年,唯一让他捉襟见肘的,便是作诗。一遍遍的苦练求师终不得要领。李源错过了多少春草夏树。秋叶冬霜?莺歌燕舞他不曾看,酒旗山郭他不曾入,清风明月他不曾赏因为他独自一人在格窗内坐着一个空梦。如今花落了,梦醒了。
      走在长安的街道上,李源只觉彻骨的寒,城里的楼阁坊巷都不约而同的排斥着他。他不属于这里,现在不属于将来也不属于。这里的一切都急待着将他扫地出门。愁思不能尽显于脸上,或许该找个地方一醉方休。
      高雅的坐台,醇美的屠苏,这并不是他想酣畅淋漓的地方。他无奈的笑了笑,入一口浓烈。忽然看到侧壁上挂着一幅题词
        虽潜三生恨不尽再识青山若瞿塘
      没有落款,李源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住了。瞿塘也曾听过,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呢?不如这次就去那里吧。离开伤心地。真让落花随流水一回。
      李源离开酒坊,回客栈去了马匹和行李向南上路了。

      三个月的风尘黯淡了李源的鬓角,疲惫的身体也失去了往日的抖擞。盘缠用尽了,干粮吃完了,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家在长安所以赶考时带的行李不多。虽已到了瞿塘,李源仍摆脱不了游人的焦虑不确定这里真是要来的地方。
      山岭和缓的绵延着,远处陡峭的突起却像通天的塔峰,偶尔路遇一间茅舍似山间的眉痣。流水小桥一段段的把一块块的翠绿连接起来。有时路过一两个小镇,青白相间的石屋如飘在水面上的白玉翡翠。即使是最热闹的正午,也尽露着温静的气息。
      李源缓缓的牵着马,他太累了,不能细细的品味这难得的纯静之风。他靠在桥边想小憩一下,望着潺潺流过的溪水,轻轻拂过的绿萍,不觉心中有些异样,霎时明白了什么那绿萍不正视自己的化身?一直以来飘啊飘啊,说什么花落随流水,花也曾在枝头绽放,而自己却只是这绿萍,由河而生,由河而亡,从不知岸上的风光,直到河水把自己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李源思索着,不觉间脸颊微湿。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了。宛若眉黛的青山上,愁云卷携这点点滴滴涌来了。湿了的长袍让李源感觉更像是水中的浮萍了,可那雨滴的触动却突然停止了,而河中的浮萍仍受着击打。
      ?
      身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的停在那里,好似多年以前就是这样毫无察觉的安静。
      李源顺着看去,是一位身着白袍的僧人,二十岁左右。细长的眉毛延伸的恰到好处,似乎是画上去的不尽之意。清秀的双目略带笑意,蕴含了千丝万缕却又空空如也。只是静静的看着溪水,好像一个旧友在等待什么,李渊被僧人的专注慑服了,竟一时忘记要说什么。

      不了僧人想开口了:“施主,你看这水有何玄妙之出?”
      李源实没想到被如此一问,一时答不上来,再转头才发现僧人的另一肩几乎被雨湿透,而那全是因为为自己撑伞的缘故,顿时羞愧万分,连忙把伞让到一边。
      “实在惭愧,不知师傅如此爱护。在下带了斗笠。”说着急忙从马背上的行李里找出斗笠。
      那僧人也不急着收伞,只是问道:“施主好像有些疲惫,不知可有落脚之处?”
      李源正愁,被他一语点中,也难怪自己一脸惨相。李源躬了躬身,尽量不显局促的回到:“在下初到贵乡,的确还不曾找到落脚之处。”李渊细微的声音和雨声混合在一起也真难分辨,斗笠下的脸庞也蒙上了凄楚的阴影。
      僧人缓缓说道:“贫僧圆泽,出道图画寺,离此不远,若施主不弃,可愿前往暂避风雨?”
      李源虽知寺院向来广施仁义,却不知为何莫名感动,连忙回道:“在下李源,多有打扰,师傅厚恩,定当铭心相报。”
      青亮的石阶一段段迎着行人,蒙蒙丝雨模糊了草木,只剩一片一片的绿晕流淌过去。看着前边的圆泽,轻熟的徐行,使李源不至离他太远。圆泽的脚似乎只落在该落的地方,李源不由得钦佩。
      “师傅从何处归来?”李源追上去与圆泽并行,圆泽不露情的的回到:“长安”
      李源一听就缄口了。“长安”二字是悬在心头的一把刀,这次不经意的被人砍断了悬着的绳索,狠狠的劈了下来。因为性情冷了一半让旁人也战栗不敢出声了。
      圆泽看到了他脸上的阴云,在一旁永不打搅他的气息轻轻叹息,马背上的~~~书角凸显的起伏,和李渊头上的发带,什么都明白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没有间断,寺庙的清影突然跳入眼中,干净的阶前有一带水渠,叮咚的绕着青台,庙檐微翘挂着珠串,石柱也显出如玉的光彩。
      圆泽转身轻轻道:“施主请安心留宿,若有心愁也来慢慢化解吧!”
      李源默默点头,离圆泽如此之近,突然有一种一诉愁肠的欲望。圆泽那如明月的幻化的脸上总带着欢快之意。无论旁人怎样,他只是清池托出的玉荷,波澜不惊,摇曳自如,而此时也为李源那理还乱的愁绪暗暗萌生了忧郁之情,李源内心则如潮水般涌出千言万语,顿时躁动难安。
      见过主持之后,圆泽和李源走在通往禅房的路上。这条路圆泽踏了二十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悟遍了。清晨省己,傍晚听钟。可现在他却觉得这条路曲折难行,起伏不定。二十年来总是独自一人去禅房,即使与同门搭伴,也只有在做杂的时候,庙里的僧侣不多话,偶尔照面也只是匆匆行礼,以至这寺院冷清了许多。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这是让圆泽不安的原因吗?不是多了一个人,而是多了一份悲愁。李渊的愁令他的心神不宁到无以附加的程度。他是怎么了?
      李源净身用饭后已是傍晚,圆泽想到李源白日行路多劳就早早告辞了。他的禅房离李源的不远,就在东北角上。看着圆泽离去的身影,李源心里空了许多,转身入房点了灯,一时不知该落身何处,看着摇曳不定的烛光,李渊心里有点湿凉。
      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他捧着古籍,挥着笔锋,论道论理论义。他自恃才情不凡,可是也就是在这样的方桌上,他渡不过汹涌的功名之洪。他心寒了,可烛焰还火热着。是谁?夜来拨灯添油,为自己披衣整冠。李源再不能看着这烛灯一盏了。他向后退了两步。踏出门外,晚风习来吹着脊背阵阵发凉。他回头一望,正是一轮明月,冷冷的散着清辉。他坐在石阶上,心里静静的流淌着一种东西。
      长安家里可好?
      他不敢问出声,不只是怕想到家中的冷漠,还是怕想到家中的惊慌。哪一个他都承受不起。
      “施主?”
      李源猛然抬头,看到圆泽正站在自己面前,说话间他已坐到李源身旁,手上握着一串佛珠。
      “贫僧不会打扰吧。”
      李源赶紧侧身,微低前额。
      “请师父陪在我身边!”声音不由得颤抖,话已经出口。
      圆泽轻轻点头,仿佛他已知道李源的想法。(其实他没什么想法。)
      “施主,地上寒气重,不如去西角的小亭里叙议。”
      亭子不远,连着前面禅房的石台,专等僧人静夜里前来参禅。四个木桩凳已被磨成了圆台。圆泽在李源对面坐下,徐徐开口。

      “施主倾吐苦水之前,可先听贫僧一个故事?”
      李源一惊,怕圆泽已洞察自己的心事。
      “师傅,李某恭听。”
      圆泽放下念珠,双手错握,慢慢揭开二十年前的一幕。
      那夜也如今夜清辉尽散,风动流鸣。寺前一个女僮焦急的徘徊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很矮,面相清纯,仿佛尚未经历风尘。双臂中托着一个包裹,轻轻蠕动着,静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寺门开了,主持示意她过去,那女僮兴高采烈,三两步跳上石阶。眼神里尽是稚气。
      “大师,好心人求求您收养我的孩子吧!佛祖慈悲,救救我吧。我不敢让夫人那知道,她会打死我的,”说着她吐了吐舌头“大师,发发慈悲吧,你看他平时不怎么哭闹,很安静,吃的也很少,很好养的”她近乎乞求着,主持默默地看着她,使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是这孩子的母亲。
      女僮见主持沉默不语,急得就要大哭起来。
      “大师,救救我,求您求您!”
      主持接过孩子,他还半睁着眼睛瞧着主持的长须。
      “女施主,孩子可有姓名?”
      那女僮立刻像触了毒刺一般,连忙缩身。
      “什么名字?”她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仿佛是对闺中密友聊的私语。
      “大师,他没有名字噢,少爷说有名字就不好养了。”
      主持无言以对。他该把孩子送还到这还是个孩子的女人手上?他该挥手关门留给女僮一墙冰冷?手托着婴儿散发的湿热渐渐侵入主持的内心。
      他点点头,慈祥地笑着,不含一丝悲凉。
      “女施主,贫僧收下了。”好轻浮的“收下了”一件东西由一个不知世事的弱女子转送到一个悟彻万千的高僧手里竟如此简单。
      至今主持也不能确信,当时他是否吐出了这三个字。没想我说起也只记得女僮欢快无比的躬身离开,小跑着惹了几片枯叶盘旋,尘埃微泛。
      圆泽停下来,仿佛是想象着他刚才说过的情节,微微的一声叹息,好像是看到了孩子的顽皮。李源不觉眼帘微湿,开不了口。
      圆泽继续道:“那孩子后来得知了身世,主持告诉他那女僮被卖到了长安,去那里也许能找到她······”话未毕,圆泽只觉自己的双手被轻轻包裹住,那么冰凉的手掌却让人更想停留在那弧度之间。  李源半屈着膝,望着圆泽,双泪盈盈的眼睛告诉圆泽不必说了。圆泽轻声笑了,将手抽了出来,反握住李源的双手。
      “施主,等会儿就暖和了。”李源被湿热包围着,心不由得激动起来。一个强烈的念头告诉他这样的湿热绝不能离开他。于是抽出右手摊开圆泽的左掌心,轻轻在上面画着。
      “若师傅不弃,李源愿与师傅结为挚友,以后以字相称,不离不弃。”
      “名均?”圆泽看着掌心“好字呀!”
      圆泽的指尖也在李渊的手掌上一起一落,会心笑笑。
      “名均兄,现在可冷?”
      不冷了,再也不冷了。石桌上凹陷处还残留着天寒时留下的夜露,一闪一闪的映着两心。
      翌日,天还未亮,李源便听到钟声,十一响后,他走出房门,已获一耳翠啼,圆泽也刚好出门,他一身轻便塑身,不是先前的宽袖长袍,再走近时才发现他背着一个竹筐。
      “名均兄可愿陪我上山走走?”圆泽一片笑意,已让李源如在梦里了。
      在山中两人很少交谈,一是圆泽要集中精神采摘草药,二是李渊深信山林的寂静更能使他细察圆泽的毎丝每毫。若是惊扰了密林里的神明也许会夺走这片刻的安宁。
      李源与圆泽每日同入同出,闲时参禅,互阐信理,若有会意,便一发而不可收。圆泽的智慧让李源折服不已,一日,李渊谈起音律,认为佛唱中与丝竹有不谋而合之处。圆泽叹了叹气:“名均兄费舌与我解释,我却不曾亲耳听到过乐声。”
      那日,李源一骑飞奔到山下的市镇,用身上仅有的一块玉佩换了一把古琴,虽知那玉佩价值不菲。但李源此时只认琴。  从前自己玩弄琴师,总把琴弦根根拨断。有时一曲将尽将古琴一把抓起又重重落下,吓得家仆失重倒地。父亲看了倒觉得有气魄,有胆量。毁了不少好琴。现在倒珍视起这把拙劣的。既遇知音,又何追悔?
      刚入寺门,李源就赶忙把琴包好藏在身后,不知佛门禁地是否能容下这取乐之物。李源暗喜之余又生忧愁。圆泽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前。
      “圆泽,可有事?”
      圆泽回头一望,李源正在不远处双手背后,一身汗尘,衣冠有些散乱。
      “名均兄下山去了?”
      “嗯,我怕这马放久了跑不动了。如此散漫,请多见谅。”李源虽口言歉意,可神情上却得意的很。仿佛他掌握着整个事情的起伏跌宕。
      圆泽轻抬了抬挎在臂上的竹筐。
      “想邀名均兄一同到后山清泉池沐浴,看来正是时候。”
      李源想,不如等回来后再为圆泽讲琴,于是道:“你先行,我随后就到。”
      李源不知,他刚才那番不经意的玩笑已在圆泽的心上掀起一层微浪。圆泽独自徐行在小道上,微微的颠簸让他觉得不堪重负。
      离别,如此容易,眨眼间你就会发现身边的人悄无声息的蒸发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留恋。就那样潇洒的去了。
      若是因为感伤而怕话别,那岂不是在不辞而别后留下更多的感伤吗?就在刚才,圆泽认为那一墙之隔的人近在咫尺,却被背后一声惊碎了妄想,两处两人距离如此不同,也怪自己心痴。
      李源向来洒脱不羁,从雕梁画栋中走出,暂入佛门,也不过是为寻心安的良方吧!圆泽顿觉这宗禅悟得不易。
      他宽衣解带,下池后缓缓向泉眼靠近。盛夏浸在这湿凉的池中洗去了不少焦躁。圆泽总算宁下心来,很快有觉察到这泉水的温度恰到自己一个熟悉的程度。他抬头看到岸上,李源正注视着池中人。仿佛是刚刚路过,望着池中一朵芙蓉。
      “名均兄?”
      李源听到圆泽的声音,一颤后他也徐徐褪去衣物。下池后停在离圆泽不远的一块青壁边。虽然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表情,可仍抑制不住内心的洪流。一时间冲破纷乱的思网。若是是这凉泉解热,李源真怕自己说了胡话。
      他忍不住朝圆泽望去那玉白的身体与泉水融为一色。古语君子如玉也就是这样令人心动了吧。他身边水纹的波动,他的脸,他的肩,清丽的呈现在眼前,正因圆泽是僧才让李源觉得他有一身的清爽吧!想到这儿李源赶忙别过脸去,怕脸上已泛红晕。暗暗咒骂自己心术不正,虽然明白自己珍视圆泽,可也不致此地步呀。李源再一细想却又被这微妙的感觉羁绊住了。十几日的朝夕相处,发觉万千世界里,自己的心原来一直绕着圆泽转,想到当日亭下,结为挚友,四手相连,余温尚在,那时又是怎样的心境呢?李源实在难辨。
      “名均兄?”
      圆泽示意天色已晚,该上岸了,李源突然觉得是这水隐藏着答案不肯告诉他。圆泽离他如此之近,答案如此之近。
      一路上,李源沉思不语,解不开自己的真意。圆泽察觉他又上心事,却和往常不同。往日看他总是愁云惨淡,现在却是喜忧参半。莫不是下了一趟山,心意有了变化,想到这儿,圆泽又如看到李源挥手扬鞭而去的景象,也缄口不言了。心事重重地两人回到各自的禅房,谁能先解开心结呢?残月不语,渐损着身躯准备迎接完全的黑暗吞噬,等待再次新生。
      李源抚着桌上的古琴,人间有不尽之情,诗能言,文能发,赋能抒。现在这一种,该怎么处置呢?他轻叹了几声“圆泽”躺下来,听听是否有回音。若这古琴有灵性,可否也回他一两声呢?他闭了眼,又一声叹息。突然他惊觉的坐了起来,像一个沉睡已久的人从大梦中醒来。
      圆泽开了房门看见李渊,也微微一惊。
      李源刚进屋就闻到了焚香的味道,这是他第一次到圆泽的房里,不由得有些紧张。正对面的香案上供奉的是弥勒佛像,端坐着的仪态静美大方,脸部优美的曲线绘出了如女人一般的慈爱,佛祖正注视着他前方的人,目光柔和而亲切,就像是潜用神力拂去来者的不安。
      圆泽在一旁备茶,询问李源可有不适。只听见李源双膝着垫的声音,圆泽转身发现他正深俯前驱。这一拜不同以往,就像是彻悟之人与佛的交流,那么从容那么深沉。圆泽走近,也合掌躬拜,这时李渊突然转身,俯拜在圆泽脚下。
      “名均兄?”圆泽一时错愕,也连忙俯下身子。
      “圆泽,我深知,你我莫逆之交,情深意重,本应诚心相待,坦荡光明。可我却不耻对你暗生私心,”李源轻吻尘履,“圆泽你可知,我对你的心意远胜友情。我也曾想挥剑斩情,却已深陷泥潭,若不自溺,真辱了这佛寺。我自恃圣心有备,饱读圣贤,名家古训,通晓精理。到头才知那是走兽衣冠。外表华彩,最适合掩盖我这肮脏的内心。若我真有一点羞耻,就应立刻动身离开,不搅你一身清净。可我放不了了。圆泽,即使此刻,我这邪恶也涌动不堪。妄想在弥勒面前坦白一切就能减轻负罪感,圆泽莫怪我让你为难。若不是那场雨中你向我走来,我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此生再难有第二人让我下此地狱了。”
      圆泽手中的念珠倏然坠落,李源顺势捡起。不料,圆泽也握到另一段,两只手“固执”的扯着一串念珠。李源不知为何自己抓的如此之紧,仿佛那应是自己的念珠。他看着圆泽,他眼里布满了愁云,不是诧异!就像是玉盘落地,珍珠成粉一阵风吹了个光华散尽。让人可叹可惜。圆泽轻摆了一下头,只说了三个字。
      “名均啊!”
      念珠重回手中,圆泽直起身来望了一眼弥勒,安详的笑意不曾消散,见证了一段无可奈何的缘。何止无可奈何,恐怕是生生世世的劫。
      李源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他不知自己如何起身,如何行步,如何重回到古琴边上。仿佛刚才一幕未曾发生,只是一个幻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此刻他正抚着琴弦。先前自不是想让它给自己回音吗?他指尖一拨,便有了幽幽不断地哀愁从中道来。疾疏疾密,想要把心弦拨断。听听吧,这是怎样的一曲断肠。
      圆泽在房中静静的沉思着,不绝于耳的琴声并不能打断他的思绪,相反他正集中精力思考着一个问题。是时候了吗?圆泽起身朝房门走去。
      住持跏跌坐于席上,仿佛知道圆泽会来一样,向他和蔼一笑,示意他坐在自己前面。
      圆泽也不急于开口,先向住持深叩一头。他明白抚育之恩实难相报。
      住持点点头开口道:“圆泽,去峨眉山朝圣吧!若能回来,再了却琐事吧!”
      圆泽没有抬头回道:“住持,弟子负了您,惹尘缘于身······恐怕再难见到恩师了。”
      住持缓了缓道:“圆泽啊,有没有负谁,不能妄下结论。你我虽是出家人,但不能不随缘。缘不尽义不灭,义在佛在。所以有缘已是佛的恩赐了,”住持望望窗外“你听,这弹的不仅是他的心,也是你的心呀!”
      圆泽也明白,此刻他已不是往日那个不通世事的懵懂小徒了。随缘,从开始他也就是如此想如此做的。
      李源指尖骤停,一切终于从狂肆中拉了回来,微抖的手掌像有剪不断的丝牵扯着,心跳漏拍似的不知下一刻如何颤动。李渊起身只想随去一个静僻处,再抽离些精气。开门只见圆泽正在门外默默地等着。
      “名均兄,可愿陪我入蜀朝圣?”舒缓的语气,如昨日畅谈时的沉静。
      李源只觉霎时所有的情绪一起冲到了体内,一时容不下而微觉窒息。这可否当做是对他癫狂的答复?圆泽啊,圆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李源何德何能得此眷顾?月不必流光,风不必舞弄,暗香也不必袭来。只要有圆泽掌心的温度,李源便愿化作一池春水,只为他说尽哀愁。
      圆泽轻声道:“名均兄,圆泽驽钝,愿你心意未改,与我再踏一次凡尘。”
      清晨的古寺跃动着的灵性待有心人去挖掘。圆泽与李源深躬与住持辞行。住持反复“珍重”二字,似有不尽的牵挂。李源感喟住持深情,竟觉泪潮翻涌,但终于不曾落下泪来。
      两人步行下山时,李源才问圆泽。
      “住持可知情?”圆泽点头。李渊一时又觉僵硬,但转而细想,有大智慧的人,眼光不同凡俗。自然对情感问题也有不同的宿树。住持的成全让李源有些喜忧参半,望着身旁的圆泽,就像一尊决不可受世俗玷污的玉像。
      圆泽忽而转身停下脚步:“名均兄,圆泽鲁莽。我们可否取道长安再南下蜀川呢?”
      李源即使不是因为那是自己的伤心地,发誓永不踏入;也不会觉得这样的走法有何合理之处,由瞿塘逆流而上入蜀不是最近的一条路吗?
      李源缓缓道:“圆泽,你可知我这生最不能取得地方,”他微闭了眼“圆泽,何况逆流而上······”不等李源说完,圆泽就显得十分焦虑,他疾推着佛珠,却紧闭双唇,紧蹙的眉宇间仿佛正流淌着什么,他不敢睁眼。因为他知道那个地方“长安”,只有长安,那何尝只牵动他一个人的心?
      李源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圆泽的举动惊愕住了。
      突然圆泽停下脚步,如临大刑般的面如死灰,佛珠跌落,李源心头一震。圆泽好像要退步回去,可那身体的意志却要继续下去,他拾起佛珠,一步一步那么犹豫。他唇舌微动,似乎有话要讲。可李源终究没能看懂他的唇语。
      他在说:“非逆流而不能上。”
      李源此刻却正被另一个愚昧的想法罩住了神。他抚着圆泽的肩。
      “怕乘船吗?我知道一个偏方······”
      圆泽猛然抬头,竟是淡然的笑容。
      “和名均兄泛舟而上怎会不适?适才我只是偶然感到脚跟疼痛,让名均兄担心了。”李源回答若实在忍不了脚疾,他可以背他一程。圆泽笑笑说他的脚决不可离地,否则痛感会更加难以忍受。
      江上已有船家在招揽过客,清晨早行的人还不多。三三两两江边有几个渔夫在拾掇着渔网鱼叉。李源很快和一个船夫商定好了船钱,圆泽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江面。水波一层一层。这水究竟有何玄妙?他问过李渊。
      “圆泽,须行七日呢,你的身体真能消受吗?”
      圆泽看他一脸的忧心。
      “名均兄,我生于瞿塘,乘船出行岂是罕事?”
      说罢便踏上船头转身想扶李源上船。大概也就在一瞬,圆泽的瞳仁中撞进了一个妇女的身影。她怀抱水罐,小心的在江边行走,到了一处干净的江面便俯下身子汲水,因为怀胎多月,腹部的起伏很明显,她小心的蹲起,一手护着那还未出世的胎儿。圆泽的目光竟一时间无法离开那妇女,就好像要用一生一世来观望她。李源握住了圆泽的手,可他却丝毫没有拉自己上船的意思,再顺着圆泽的目光望去,原来是看她出了神。
      “圆泽,怎么······”李源轻声问道,不敢拨动那脆弱的心弦。好像已明白了这原由:圆泽是想到自己的身世了吧。
      圆泽转身问了李源一句:“她还不够十月吧!”李源对这种事不甚了解。不过也微微点头。
      夜晚的江面水雾缭绕,几盏渔灯就是近邻。听着船家互相寒暄问候,竟有如在故乡之感,隔着帘子潮气涌来的夹杂个水草的味道足在人眼前画出片绿意来。夜下的江面是墨绿的,正托出了这船身的漆红。
      李源与圆泽同榻而卧。一开始便觉得他身体单薄,怕圆泽着凉,李源时时醒来看看他盖的可好。可他不知正是自己一次次的翻身,让船晃动不已,常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怎能安睡?但今夜圆泽还不曾睡去,反比往日更加清醒。
      李源再次醒来发现圆泽不在身旁。甲板上倒多了一个身影。他起身顺手拿了一条单巾。
      圆泽知道李源就在身边,他正用双手为自己披着衣物,轻轻的动作也和这夜晚一样静的动人。
      “不舒服吗?”李源问道,他还持续着原先那种担心。
      圆泽直视江面,将一只手搭在了肩上的另一只手上,然后双手把它捧在掌间,却始终没看李渊一眼。
      “名均,你可知我为何不愿与你逆流而上入蜀吗?”
      李源一惊,全无意料圆泽此时正想着这件事。原来,一路上他都对此耿耿于怀,那又为何现在才言明?摸不透的心思让人疲惫,若他真不情愿,李源也会顺从。可就是那种沉默掩盖了一切,给李源本欣喜有余的心泼了一盆凉水。他本想淡淡的回他,可以改变路线,可有觉得圆泽那双手实在太温暖,湿热的不想离开。他想好好回答,却找不到一个词,末了只吐了一声
      “圆泽······”
      圆泽转头,慢慢陈述着。
      “名均兄,那日你来我房中,我便意决要随你而去,可缘毕竟不是一条坦荡大道,我等凡辈实在不能左右,你今日看到的那个孕妇就是我下一生的母亲,我已知会与她相遇,却不想竟会如此之快。深感名均情深意重,又许相守。我实不忍离你而去,所以提出走长安,如今我大限已到,只得与你在此别过了。若你仍念旧情,明日你便去那妇人家里,我见你后,以一笑为验。当日我将夭折,再到别处投胎,十二年后,再在西湖旁飞来峰下相会吧!”
      说罢,圆泽跏跌而坐,口中诵经,顷刻间便坐化了。
      李源经不住这袭来的骇人一幕。他只见纱巾飘落,佛珠落地。眼前之人在征兆来临之时从容自若。而李源扑过去时竟只剩一团江潮气,刺骨的寒意冰冻了自己的神志。他攥起圆泽的佛珠冲回舱房,仿佛是去找他,就好像他从未离开,一直静静地睡在那里,李源看到铺上空无一人,便伸手摸了摸被巾,又是彻骨的冰凉,竟没有一点余温,若不是还有那佛珠在手,李源怎能相信,圆泽曾在船上,而此刻他又在那里?
      原来如此,李源轻叹,落榜之日便知自己与世相违,幸遇知己又怎能容在神明眼里?一定要毁其深情,断其寸肠,最后再抛给他一个永世难耐的绝望。这是神明的嫉妒“宁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李源的确这样想过。一丝一毫也不曾有的念头内心却慢慢浮现了几回往事。
      父亲在书案上淡泊名利的题词,曾被他划掉。
      兄长一副清潭空影图曾被他不屑。
      圆泽呢,他要去的长安是自己一生不能也不愿去的地方。不知不觉中,他正将圆泽一点点推向死亡的幽谷,而自己竟还在潜意识里强迫他的欢颜。
      这就是我吗?原来如此。
      李源躺下来,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人在身旁走动。
      “圆泽······”
      湿透的眼睑睁不开,只是微微作痛。
      李源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他只听见对面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撕扯心肺的哭喊仿佛要到惊动了天神才肯罢休。
      “圆泽······”
      李源挣扎着,可那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大,谁能想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本来已经脆弱不堪的身体怎能经得住这样的战栗。
      “圆泽······”
      李源已再不能从婴儿啼哭声外听到其他声音了。好像无礼的入侵非要占个全部,那不顾一切的霸道折磨着李源。终于李源从他的梦魇中逃了出来。
      “客官,醒醒!”船夫摇醒了李源,已是清晨。船夫一脸的疑虑,“客官,那位师傅······昨夜不曾起风啊!”
      李源沉思片刻。
      “船家,不要紧。还劳您送在下回去吧。”
      到岸时,那船夫还是心神不宁。李源跳上岸,他如今连自己的心慌都应付不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他依稀记着那女子的容貌衣着,想应该是这附近渔夫的妻子。几番询问下来,得知那妇女就在东巷西家。
      刚踏上石阶,便隐约听到阵阵婴儿的啼哭。虽不清晰,但李源已断定正是此处。主人家看到有客来访,其人形貌不凡,以为贵人临门,便请了进来。
      不多时李源来到一间厢房处,房内弄婆正怀抱着一个抽动的幼婴。因为是早产,身体异常瘦小。通红的脸蛋也泛着紫青,任弄婆怎么哄,他仍旧放任地哭。李源近前,他要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望着这小生命。是新人?是故友?他唤一声,他能回一声?两世两人,无形的隔膜阻挡在李渊面前,让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孩子,笑了。一如花苞的静放,静静的望着李源,微弱的气息轻吐着。安静下来的他似乎正等着进入一个天堂。那安心的表情似乎在说:“好了,好了。”
      风拂帘动,床上的产妇一看孩子盈盈笑脸也闭了眼。
      李源走在回寺的路上,他知道他不得不从那里逃离,因为他不能再承受一次。是啊!逃避一直是他医治心病的良方。那晚,孩子夭折了。
      住持看着正独身一人跪在寺前的李源,悲伤的叹了叹气。仿佛已知道了一切,天意不可违,定数。
      住持在他近旁坐下,合掌重语道:“李施主,苦等别人也莫负了苦等你的人。”
      李源似恍然一怔,身心体验过离别之痛,突然间知道什么是绝望的悲。他含泪向住持深叩一头,便去牵马。
      马,已有半年不曾飞驰在扬尘的古道上了。倦懒地观望着日升日落,静待老死在马厩里。李渊跨上马背,他知道这马儿也不愿离开这安乐窝。但他归心似箭,于是狠狠地刺了马身,马儿这才惊觉,长嘶一声,飞奔着掠过无数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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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悲离长安喜遇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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