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贺新郎1
风急雨骤。
官驿的窗棱木条陈久,被急雨击打出沉闷声响。
忽而一阵劲风,吹开不太牢固的窗扇,细密的雨帘劈头盖脸砸进来。
卓影正临窗而坐,猛的被浇了满脸。案头烛火猛地一晃,叫穿堂风掐灭了,只剩一缕残烟袅袅散尽。
她抹一把脸起身关窗。
外头乌黑一片,只依稀能看见远处野地里几盏供奉地藏王的塔灯隐约跳跃,证明这儿还有人烟。
关了窗,卓影又随手拿起立在墙边的长剑,用剑柄将窗扇顶住。
“这天儿邪性,”卓影皱眉打火折子,将灯芯又点亮,“来前儿还燥得冒烟,眨巴眼的工夫就换了嘴脸。”
持颐坐在铜镜前,微阖着眼,由应钟伺候着盥面拆发,安静的像已经睡着。
“表姐走南闯北,这种天气也会让你难捱?”她忽的轻笑,沉静的面庞跃出一丝浮光掠影的生动,“想来令表姐烦心的不是这天时。”
卓影闻言眉头更重,顿几息才开口:“按祖制,公主出降不必随驸马迁居,可留居京城公主府,”她微叹,“他既如此落你脸面,寿北又是苦寒之地,你何苦?”
持颐还未回答,外头一声轻响,继而内门被推开,孟冬走进来。
她刚打外头回来,束起的发髻上蒙一层薄雾,袍角微微卷一道潮边儿。
孟冬先跟卓影见礼,又两步走到持颐身边,低头打个千儿:“此地已是寿北境内,离内城还有一日半的路程。奴才与乌台已将官驿里外查过,各处稳妥,请主子安心歇息。”
持颐隐了身份赶路,没法儿讲排场让官驿清场,只能自己多加小心。
“嗯,”持颐懒懒应了一声,搭着应钟的手起身,“你俩也去外间歇息吧,不必伺候了,”话落,持颐又瞥见孟冬的头发,素手轻扬,“叫厨房给你和乌台煮两碗姜汤,喝了再睡。”
孟冬应一声,和应钟一同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表姐妹两个。
持颐坐在床沿,懒懒倚住床围,续上刚才未完的话题:“他既立誓不灭羯人不离寿北,我若留居京城,又何时才能相见?”她唇角勾出一抹似嘲非讽的笑,“他骨头硬,可我也不是泥捏的,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乖乖进京,跪着进养心殿跟皇父额涅磕头认错。”
声儿柔着,话茬子却跟刀片儿似的刮人,尖锐锋利。
“可你跟怀川……”卓影猛然顿住,咂咂嘴,终是没再做声。
持颐好似并未听见那个名字:“表姐,明儿一早就回吧,你也听见了,这儿已入寿北,”持颐说,“孟冬和乌台是堂哥手底下的人,另外还有十来个侍卫,你尽可以放心。”
卓影正把泡了热水的白绸摁在脸上,闻言,她上下随意一通擦,又随手将那块白绸扔回盆里,溅起一圈小水花。
“成。”
卓影很信得过持颐那位堂哥 —— 恪亲王世子调理人的本事。远在蜀中的恪亲王府可谓子孙一脉相承,文韬武略样样不行,逗猫打狗招招精通。
要说恪亲王府这位世子爷,倒是个务实的主儿。
自打接手府里差事,专在暗卫上下功夫,如今他手底下那些人,翻墙越脊如履平地,近身格斗能敌三人。
这可不是虚话,上月顺天府缉拿江洋大盗,借去两个暗卫,愣是生擒回六个亡命徒。
卓影褪了外袍,挨着持颐坐下:“你那出降的仪仗排出去几里地,一应物件儿都齐整讲究,怎的偏要瞒着人,自个儿先往寿北去?”
持颐不多言语,只抿着唇笑:“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你就是主意大,”卓影无奈摇摇头,“万岁爷和主子娘娘纵着你,太子爷和二阿哥也拿你当眼珠子瞧。”
家里头当然是无条件纵着这位姑奶奶的,包括持颐的两位哥哥。
此番出降,二阿哥敦亲王亲自做使君护送公主仪驾入寿北,因此持颐才能顺顺当当脱离仪驾自个儿先行。
“表姐呢?”持颐略往后靠了靠,胳膊肘支在床围子上,手背抵着太阳穴,笑吟吟,“我倒觉得数表姐最疼我,每回出京都不忘给我捎新鲜物件儿。这次也是,一听说我要掩了耳目先行,嘴上虽拦着,倒头一个跟来,一路护我到这儿。”
朦胧灯影里罩着一张年轻的脸,唇角噙笑,活泛的像三月柳梢。
橘黄的光从后头桌几上映过来,给持颐含笑又蓬勃的脸蒙上一层可亲可爱的薄纱。
卓影忍不住笑:“贫!”
笑归笑,但持颐说的是事实。
千宠万爱长大的公主,阖家上下的老幺,机灵聪明,嘴甜心细,谁能不爱呢?
卓影越想越恨 —— 魏长风他凭什么?
紫禁城里悉心养了二十年,赫连家唯独一根儿的娇苗苗,他仗着军功说娶就要娶。
娶就娶吧,魏长风毕竟还顶着一等忠义侯的爵,娶公主也不算他痴心妄想。
可他倒好,婚仪筹备了一年多,等正日子那天,魏长风又上一道请罪折子说自己曾跟万岁爷发誓,不灭羯人不离寿北,所以不能来京相迎,只派一队魏家军入京,代他恭迎公主凤驾。
公主出嫁,额驸连面都没露,瞧瞧,这像什么话?!
也难怪万岁爷气的心肝疼,在养心殿大骂魏长风。要不是皇后主子拦着,万岁爷早让人去扒平了魏家留在京里的祖宅。
卓影是个火通条儿一样的性子,沉坐着,脸上表情却逐渐狰狞,持颐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
持颐声线平和,像在说一宗最平常的小事:“我是公主,受皇父额涅养育,受百官万民供奉,婚事自然该拢到国事里头,这很应当。况且 —— ”她顿一顿,又开口,“魏长风的请婚折子是我自个儿点的头,表姐,你甭替我委屈。”
官驿里似乎又有人来。喧哗的雨声中依稀穿来几声马的嘶鸣,继而是隐约的呼号与交谈声。
卓影没当回事,她正心头发堵:“羯人凶残,魏长风既能单人单马突袭王庭,定也是生着三头六臂、茹毛饮血的野人,”她的视线落在持颐恬静的脸上,“咱们大齐还没到出降公主笼络臣子的地步。”
持颐沉沉:“寿北远离京师,乃北疆咽喉,若想大齐江山稳固,寿北必得安宁。魏长风手握五万魏家军,又因祖上的事儿一直跟皇父额涅离着心,若他生了异心,则北疆门户洞开,社稷危矣,”她乌黑的眼眸似深涧幽潭,望不见底,“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得跪着给赫连家守江山。”
卓影叹了口气。
外头廊下有一阵急促的脚步踏过去,远远传来门扉‘吱呀’一声轻响,脚步归于宁静,是有人住进了另一端。
持颐打了个哈欠,挪到床里躺下。卓影吹灭烛火躺在持颐身旁,姐妹俩像小时一样同榻而眠。
雨越下越大,有沉闷的雷声隆隆降下来。
持颐下意识贴紧了卓影。
卓影已有些迷瞪,松松拢住她的肩。
持颐打小儿怕惊雷。
每逢夏夜落雨,春皇后都会来咸福宫。额涅的手轻轻拍着背,任外头雷声震得窗棂响,持颐也能安稳睡着。
黑暗中,思念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将持颐掩埋。
又过一会儿,持颐迷迷糊糊将睡未睡,忽而一队人马闯入官驿。
马蹄隆隆,人声喧嚷,继而响起官驿内的管事仆从纷杂急促的脚步声。
持颐和卓影骤然惊醒。
来人不少,忽而有人扬声厉喝,语气森森:“把这儿围严实了,一间间搜!凡抵抗者,格杀勿论!”
‘咔嚓’一声惊雷劈下来,衬的这批不速之客似乎是从阴曹地府钻出来的鬼差。
持颐尚未来得及反应,擂鼓似的踏地闷响已盖过惊雷,直奔她们而来。
卓影腾身下榻,三两下套好外衣,抄起窗边长剑,反手将衣架上的外袍挑给持颐。
应钟快步进了里屋,先给持颐披上外衫,又麻利儿地把屏风挪到床前挡严实。
外头传来孟冬的叱喝:“放肆!谁敢擅闯!”
继而是乌台带十余个侍卫自暗处现身,一阵刀剑叮咚声之后,将试图入房搜检的人挡在外头。
刚才在院内发号施令的声音眼下正在外面冷硬喝问:“房里何人?”那声音隐含怒意,“魏家军奉侯爷钧命缉拿羯人细作,尔等胆敢阻拦?侯爷有令,抗命者斩!速速退开!”
魏家军。
卓影在屏风边侧头,与持颐对视。
持颐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
还真是巧。
孟冬回声:“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细作,”她按持颐交代过的说,“房内是我家福晋,我们路过此地,要往北地去与我家爷团聚。”
将领冷笑:“当我是个傻的?谁家探亲的福晋带着十来个武功高强的暗卫?”
孟冬说:“寿北不太平,福晋只图个心安。”
“若不是房内有鬼,就让我们进去搜一遍,”年轻人倒有几分气概,“只要房中没有细作,要骂要打全凭福晋言语。”
“福晋内房,岂容你们这些兵丁莽夫进去乱搜?”孟冬寸步不让,“要进房,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眼看刀刃将落,持颐刚要开口,忽听外头遥遥传进一声低沉的男人嗓音:“何事?”
声线如金玉赫赫,却透出凉薄淡漠的况味。
那将领肃而敛声,垂首唤一句 —— “侯爷”。
两个字如铁块坠地,重重砸进持颐耳中。
不论是魏家军还是持颐的人,全都因为这声‘侯爷’而瞬间噤声。
房内房外鸦雀无声,唯有落雨仍旧不知疲倦的击打窗棱。
年轻人将对峙缘由三两句说清。
男人再没言语,官靴踏着方砖地沉沉作响,一步一步走到持颐门外。
伴着那脚步声,持颐只觉自己一颗心逐渐不受控制,在胸腔子里摇摆乱跳。
眼见门扇格栅上已显出那人倾轧而来的轮廓,持颐的心直冲嗓子眼儿跳过来。
幸而,男人收住了脚。
“我们一路追踪羯人细作到此,无意唐突福晋,”声音从门外传来,似金玉落盘,煊赫清朗,又如砂砾磨镜,透着一丝沙沙的沉,“羯人非我族类,狡诈凶残,还请福晋开门,我等不入内,只消看一眼房中,确定福晋无碍即可。”
卓影侧头看持颐。
持颐不知在想些什么,微低着头。
隔几息,持颐抬脸,冲应钟微微点头。
应钟从屏风后转出来,过去开门。
卓影手紧握在剑柄上。
门被拉开。
没了阻拦,外头灯影将他高昂挺拔的身形直直投在屏风上。
影子比人霸道,不由分说穿透锦绣屏风,沉沉罩住持颐。
持颐心里‘突’的一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