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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男子衣衫褴褛,桎梏缠身,干涩结痂的眼皮微抬,恰对上铁窗外漫射而来的月光,许是在这牢中待得太久,宋廷禛眉头紧蹙,提起镣铐,勉强抬手遮挡。
“陛下还是这等的金尊玉贵,让老夫望尘莫及啊。”
一个峨冠缚带的老者抚着胡须,讥讽之声从廊下徐徐而来。
宋廷禛瞳仁放大,双臂抱膝,下意识地退到墙角。他拼劲全身最后一些力气,朝着廊下那人吼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荀柏不怒反笑,戏弄的眼神在男子身上反复横扫,驯兽师总是在擒获到驯化的过程中享受极致快感。
他招招手,唤了身后两名宦官前来,其中一名上前打开了牢门,另一名则是端着木案欠身行至宋廷禛眼前。
那案上分别摆着三样物件,匕首,药盅,白绫。
“今日月圆之夜,老夫特意前来恭送陛下一程。”
宋廷禛惶恐至极,拼命往后蜷缩,脚踝的铁链被他扯得叮当作响,他脑袋昏沉,可求生的欲望却愈演愈烈。
呜咽着求饶道:“我可不可以不死?”
还未等到荀柏回答,身前的小宦官突然阴鸷一笑,举起案上的匕首,直截了当的将刀刃插进宋廷禛的胸膛。顿时浑身麻木,胸前的鲜血喷涌而出,如同剥茧抽丝一般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荀柏仰天长笑,声如洪钟,身旁一干侍卫人等见状无不跪地叩首,山呼万岁。笑声与呼声交杂绕梁,为宋廷禛这悲惨屈辱的一生奏响了祭乐。
小皇帝死在了牢里,大荣朝变天了。
“不,不,不要!”
宋廷禛梦中惊坐,胸前跌宕起伏,他喘着粗气惊慌地环顾四周,博山香炉犹在,立钎烛台犹在。
这是他的荣安寝宫,他没死。
“陛下您又梦魇了。”总管太监高平闻声从殿外赶来,见宋廷禛毛骨悚然,汗流浃背,忙从柜中翻找出一件新的亵衣要他换上。
宋廷禛惊魂未定,适才强烈的精神挣扎令他现下头脑发昏,他反复摸着自己的胸膛,确认肌肤完好无损,才敢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陛下您最近梦魇的次数越发频繁了,奴才明日去太医馆给您寻个安神的方子,您可要定时服下。”高平扶他起来,熟练地侍候更衣。
他扶额,望向窗外道:“什么时辰了?”
“陛下,三更天了。”
高平动作利索麻利得很,还不等宋廷禛喘匀气息就已然更换好了亵衣,正要扶他回榻上歇息,却被反甩开了手。
宋廷禛步伐踉跄,径直地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册已被他翻阅了无数遍的史书。现实残酷令他寸步难行,他只好去书里寻找他想要的答案。
“陛下,您要当心身体啊。”
宋廷禛讥讽一笑:“身体?朕如今唯有一具躯壳耳。”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梦中被荀柏杀死了,这次是匕首行刺,上次是城楼陨落,上上次是湖中溺水,总之死法千奇百怪,像是苍天都在警醒他,命不久矣。
抬眸见高平在旁心事重重,欲语还休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朕跟你说过,莫要瞒朕,不会再有什么比现下的势态更为糟糕了。”
高平显得有些为难,调整了下呼吸说道:“半个时辰前相府差人来报,说荀相长子荀冲的夫人为相府诞下了长孙...”
宋廷禛冷哼一声:“妇人产子与朕何干?”
高平鼓了鼓勇气,说道:“那相府仆人传话,说宰相甚是喜悦,遂为小公子取名单字为禛,字子明。宰相自知小儿冒犯陛下名讳,恳请陛下能体谅其初为祖父之欣喜,还说明日早朝宰相要向陛下请罪...”
宋廷禛眸底含怒,青筋暴起,他知道像荀柏这欺世盗名之徒定是要像西肴周氏那样名正言顺才肯即国主位的,可惜他这个小皇帝多年来庸弱恭顺,实在难觅可乘之机。
“请罪?他荀大宰相何罪之有,无非趁机来羞辱一番罢了。”
高平噤声,从柜里默默地拿了件狐绒斗篷,披在了宋廷禛肩上。
“当年君臣一心,国库贯朽,九州之上无人敢违逆东荣王,到皇祖那朝尚且如此,怎么仅仅只过了二十载,到了朕手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宋廷禛丢下书,哀叹道。
九岁那年,父皇寻欢作乐,荒淫朝堂,推杯换盏之间溺死于风尘妇人之手,九州为此耻笑多年。母妃为扶稚子登高位,与宰相荀柏里应外合,排除异己,把持朝政。
谁知在他登基后不过三月,许太后便突生怪病,不治而亡。
宋廷禛知道,是荀柏杀了她。
“朕自小不得父皇喜爱,他好酒易怒,喝醉了酒便满宫里寻人来打。”他扯出一抹苦笑,将幼时那道悲惨的伤痕翻出来晾晒,“九岁之前,朕身上的皮没有一处是好的。母妃心疼朕,常抱着朕整宿整宿的哭,哭的眼睛都坏掉了。”
“直到父皇驾崩那日,荀柏带兵包围了寝宫,朕灵前继位才勉强过了几天不受皮肉之苦的日子。”
“陛下..”
高平自小伴随宋廷禛左右,对于这等前尘往事他自是知晓的。纵然如此,现下瞧着男子自感自伤之态,仍不禁眸底湿热,他笨拙地轻唤男子,试图抚慰他心中的难过。
宋廷禛闭目蹙眉,长吁换息。
“朕不杀贼,贼必杀朕。这样梦里梦外都不安宁的日子,朕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他展开双眸,眼神凌冽,喉咙却呜咽道:“去把戚青找来。”
“戚青?”那个世代簪缨的大将军。“他不是多年前就被宰相遣去了边疆?”
“是啊,当年父皇荒政,朝野上下唯有戚将军胆敢上前觐见。戚家三代忠勇,不屑与欺世盗名之辈为伍。只是不知多年未见,老英雄报国之心冷却否?”
宋廷禛望着天边的皎月,像极了他在梦中的诏狱里所见到的那轮月色。他眯起双眼,替自己做了选择。
从案下暗格里摸出了一封密信,说道:“替朕想法子送出宫去,务必要送到戚大将军的手里。这是朕唯一的机会。”
高平摩擦着信笺,墨迹干涸,想来是许久前所写。
“禁卫军的左校尉小林将军素来宽和有礼,奴才想想法子,去他那里行个方便。”
宋廷禛点点头,起身走至榻前,今夜荣安殿与阖府欢庆的相府注定截然不同,落了帐纱,宋廷禛方才流下了两行清泪,直至昼色渐明,才浑浑睡去。
秋意渐浓,清风穿堂。
“上朝!”一道尖细之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白玉琥珀砌墙,雕龙冲天环柱,金銮殿陛之间尽显恢宏气派。宋廷禛束发及冠,衣着一袭日月龙纹袍,端坐在龙椅之上。
“老夫有罪,特向陛下请罪。”荀柏装模作样的作揖,腰间还挂着佩剑。执剑入朝,这是权力问鼎的象征。
“爱卿何罪之有?哈哈朕都听说了,还没来得及恭贺宰相府上添丁之喜呢。”
见宋廷禛还是一如往日般恭顺,荀柏睥睨一笑,不再推辞,转身自顾自地坐下,说道:“众卿今日可有奏?”
“禀相国,三年秋闱期限将至,各地学子近日已陆续抵达南安城,今年秋闱题目和考官人选还请相国决断。”吏部尚书张大人率先开口道。
“由吏部侍郎朱正基大人担任主考官,题目就定为‘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荀柏幽幽开口,落地有声,刹那间决定了好多人的命运,“陛下以为如何?”
“朕觉得甚好..甚好..”
“禀相国,近日我部组织兵马操练,发现部分兵器装甲已陈旧不堪,杀伤力骤降,恳请相国拨款锻造兵器重甲,以备不时之需。”兵部尚书夏大人道。
荀柏听罢,大手一挥“户部李大人何在?”
“臣在。”
“若锻造兵甲,国库预算是否充盈?”
“禀相国,现有存银可铸兵甲十万件,战船三千艘。”
“工部陈大人何在?”
“臣在。”
“铸造十万兵甲三千铁船需多少时日?”
“禀丞相,若即日开始,大抵明年开春完工。”
荀柏满意的点点头,望向殿下,想这东荣果真已如同他囊中之物。“请三位大人朝后务必各呈道折子上来,待龙印加盖,即刻开工。”
“是。”齐声道。
宋廷禛在后面一字一句听着真切,小时候听这些只觉得自己像个摆件一样无聊透顶,现时再听只觉朝野诸臣无视他到如此地步,脸上羞得火辣辣的生疼。
想到这,心中的恨已铸成一把利刃,可是很快他又将刀鞘收好,扬起一抹灿烂讨好的笑容道:“幸得相国操劳,才使得我大荣国库丰盈,上下一心。有此能臣,真乃祖宗显灵之幸事啊。”
荀柏侧身望着宋廷禛讨好的姿态,哈哈大笑道:“无妨,陛下年少,好生看着,权当老夫教你了。”
宋廷禛顾不得羞耻,探身赔笑道“正是..正是..”
诸大臣闻言在殿下面面相觑,或有嘲弄,或有不忿,想这东荣的天终究是要变了。
罢朝后,众人目送荀柏乘了车辇离开,刑部尚书宁镇横眉怒目,率先甩袖冷哼道:“不君不臣的鸡鸣狗盗之徒。”
户部李钦吓得连忙将其扯至一旁,说道:“低声些,宫廷遍布耳目,上个月的于大人就是这样死于非命的,你不要命了?”
宁镇闻言醍醐灌顶,纵然为人臣子可将生死度外,但作为主君,终是要替家人考量的。他瞥了眼范文桓,见其正与他人说笑,心中瞬间安定不少,连忙拱手作揖道:“在下失言,多谢李大人警醒。”
李钦摆摆手,低声说道:“眼下势态动荡,你我同立朝堂,本就该互相扶持。你适才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啊,但有些事情,终不是我等这介凡夫俗子所能置喙的。”
宁镇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以后谨言慎行便是了。”
云迷雾锁,不见天日。
宋廷禛离了金銮殿,心头酸楚难忍,往常这种时候他总是喜欢去钟宁宫,对着许太后的牌位上几柱香,仿佛他满肚的委屈也能随着烟雾缭绕去了那个有母亲在的地方。
此刻还未到钟宁宫,小太监全忠便小跑着过来,说道:“陛下,您怎么还在这里呀,宰相已在殿里等您多时了。”
“他不是乘了车辇出宫了吗?”
“奴才不知,只知道宰相在殿里喝了两盏茶了。”全忠气喘吁吁地说道,见宋廷禛还原地踌躇,急道:“陛下快移驾吧,别惹了宰相不悦。”
宋廷禛闻言更加心烦意乱,但又不能不从,遂连忙疾步朝荣安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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