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城

　　平城的日头倦怠地匍匐在西阁楼的青瓦檐上，淡淡地只投下一束光，照着院里唯一一口爬满青苔的石井，从迟暮里掠过的一群大雁，盘桓了几圈，似是戛然而止的皮影戏，倏地不见了踪影。

　　东阁楼里，站着个神色紧张的中年男人，一袭青灰罩袍，领口滚着银线，手里攥着鎏金的怀表，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踱步，案桌前站了四五个衣着体面，模样相仿的中年男人。他们像是约好了一样从高到矮，排成一排，缩着脖子，面露尴尬地搓着手，相互使着眼色，像分解了的套娃一样滑稽。

　　“五弟，哥哥们今天来想跟你说明白点事儿，虽然咱爹去了，把族谱交给了你，认定了你做这斐宅的主儿，可是，你好歹也听听哥哥们的吧。这眼瞅着国军都要败了，咱们也不知道还有几天安生日子，且把家产分一分，各过各的吧。”最矮的那个一咬牙，先开了口。

　　“是啊，是啊，五弟，左右最后都是要分家的，早分也是分，迟分也是分，我也觉得你不是那种霸着家产舍不得放手的人，兄弟还是兄弟，但是这话不是还说：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嘛。”较高的那个跟着附和。

　　“五弟，趁咱们还能好好说话的时候，就一五一十地分了吧，这以后见面还是好兄弟，你要总这么拖着……恐怕，才是真的有伤和气啊，啊？！”说这话的人话毕，颇为不满地挑了挑眉，语气也跟着讥诮了起来，担了担衣角，顺势走到太师椅上坐下了。

　　“大哥，爹才刚去，尸骨未寒啊，我们若是现在就早早分了家，叫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岂不心寒？”他看了一眼手里的怀表，蹙了蹙眉，踱到桌案前，作了个揖，苦口婆心的劝道。“况且，现在不宜讨论这些事，我媳妇还在西阁楼里生产，生死难测，我现下就算是要即刻分出个丁卯来，也是分身乏术啊。”

　　“这……倒也是，大哥，五弟妹这会子还在拼了劲儿的生孩子，五弟也着实是无暇顾及清算家产的事……”一直未说话的三哥听了这番话倒是开了口，可说到一半，大哥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不如，等弟妹生下孩子，足了月子，想必到时五弟定能给我们个明话来。”

　　“三哥……”分家本就不是他心中所愿，老爷子既把这个家交给他，必是希望他能将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团结一心，本来把孩子的事拿出来，也是为了拖延点儿时间，待这躁动的情绪过去，说不准儿，哥哥们便不会再提分家的事了。可此话一出，可不叫人左右为难，若是不应，想必哥哥们定是会觉得他为了霸住家财，更加恼火，这处境只会比现下还糟，若是他应了，日后孩子月子足了，可就再也没有别的借口可寻了。

　　“五弟，你看呢？”三哥温和的拍了拍他的肩，冲他使了个眼色，“想必大哥不是连这点时间都要计较的人，兄弟间无论怎样，总留着一分情面。”

　　话毕，室内却是静默了下来，众人只悻悻然看着他在屋内徘徊，大哥还欲说点儿什么，话到了嗓子眼儿，硬是叫三哥一声急咳给憋了回去。

　　他转过身，走到窗边，西阁楼的痛呼似是也不如刚刚那般凄厉而刺耳了，像是被一个布袋罩住了头，又被人狠狠的揍了一闷棍，钝痛隐隐的蔓延开来，还好，尚且受的住。

　　他舒展了一下脖颈，冷不丁檐下的一枚鸟窝，落下来一团黑影，直直的向地面坠去，接着飞出一只鸟，停在瓦沿上，朝着下坠的那团啼叫地甚欢，那团黑影落了一段距离竟止住了，一点一点地向上而来，定睛一看，原是只雏鸟。瞧着它晃晃悠悠间竟也到了瓦沿边，落在刚刚那只鸟的边上，对方用喙帮它理了理背上的羽毛，甚是温馨。

　　他不由得笑了笑，可又想了想现在的处境，不由得嘴角一歪，显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来。

　　“好吧，我答应你们，等孩子月足些，我整理好账册，咱们再一五一十的商量，如此可好？”

　　“诶，这就对了嘛，五弟想通了就好，那我们且先去忙自己的去了罢，无须太过担忧，弟妹定能给五弟添个漂亮聪明的孩子出来，啊？哈哈哈……”大哥把他那壮实的身体从太师椅上挪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宽慰了他一把，然后侧身先离开了。

　　二哥跟四哥各冲他作了个揖，他回了礼，二人便也跟着离开了，待三人的身影在楼梯的拐角处消失地无影无踪，三哥这才走过来，“五弟，方才可是怪我了？”

　　“我明白，三哥这是权宜之计，我始终也无法不答应的，若是驳了大哥的面子，这兄弟才当真是分了家啊，哎……”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五弟也别多想了，人各有命，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如何左右这一大家子人呢？不如放手，你也舒坦些，也不似现在这样劳心伤神，还讨不着半分好。”他还欲再劝些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三哥叹了口气，止住他，“五弟，好好想想，时日也不多了，我了解你的难处，你也体谅体谅大哥他们吧？如何？”

　　“嗯，待我再好好想想吧。”他揪起五官，露出一个不算勉强的笑容，“三哥好走。”

　　“嗯。”他们恭恭敬敬地朝对方作了个揖，他目送着三哥离开的背影，竟晃了个神。

　　恍然仿佛他还被母亲抱在怀里，坐在斐宅的院子里，兄长们踢着球，围着他，逗得他咯咯的笑，他迈着蹒跚的步伐，追着他们，去抓他们飞扬的衣角，可是总像泥鳅一样滑得捉不住，他们回头冲他笑，脚下却跑远了。

　　“五爷，夫人生了，是个男孩儿，恭喜五爷，五爷可去看看？！”匆匆跑进来的一个丫鬟一脸喜气，麻溜儿一拜脆生生地说到。

　　“好啊，好啊，终于生下来了，走快带我去瞧瞧！”他回过神，急急的朝西阁楼而去。

　　暖阁里很暗，门窗紧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卧榻上躺着的那人，听到细微的开门声，强撑起身子来望了望，低低地唤了声，“五爷。”

　　“辛苦夫人了，好好躺着。”说着把怀里拿襁褓包好的奶娃娃递到她跟前，“看，这娃儿眉清目秀的长得像你。”他乐呵呵地逗着怀里的孩子，欣慰地朝他的妻子微笑。

　　“男孩儿还是长得像父亲更好些，长得像我倒是显得阴柔了些，着实失了男子气概了。”她淡淡地冲他笑了笑，摸了摸孩子的小手，“五爷同兄长们商量的如何了？可是劝下来了？”

　　“哎，注定是要分家了，我已答应兄长们，待你跟孩子再稳定些，我将账目整理出来，咱们再讨论如何分。”他皱了皱眉，很是怅然。

　　“五爷也别太难过，咱们左右还是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哪怕吃穿花销不在一处了，都是亲兄弟，不会断的那样干净的。”她把手放在他抱着孩子的手上，拍了拍。

　　“但愿如此吧。”复又絮叨了些细节，他开口问到，“你可想好孩子的名字了？”

　　“没呢，五爷你可有什么好想法了？”她笑盈盈的，看他迟疑了一下，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着。

　　“斐毅杰？斐毅杰……当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她逗着孩子，“听见了么？毅杰，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小娃娃像是听懂了一样，咯咯直笑，远远地听起来像是茸茸的掸子，轻快地扫在脸上，只觉得心里也跟着一起愉快地叫人挠了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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