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

　　祝愿背着她的贝斯包，在人流的末尾涌出音乐酒吧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吵闹的人群在门口告别，四散而走，只剩吉他手刘峰一手提着自己的乐器，一手搂着刚刚认识的妹妹，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等车。祝愿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距离L大宿舍宵禁还有半个小时。骑上车回去紧赶慢赶也要二十分钟了，她加快步子朝着酒吧后面的巷子走去，手上扯散了梳着的两个绑了蝴蝶结的茶色麻花辫，把一次性的皮筋弹进路过的垃圾桶里，丝毫看不出半小时前还是台上那个穿着白色纱裙的文艺女神。刚刚的白色纱裙被她折了几折，提在手上的布袋里，而身上已经换成了融入夜晚的一身黑色。

　　L市是一个三线小城，街道不算宽阔，祝愿抄近道朝着酒吧后面的巷子走去。平时不大下雨的城市最近每天都有阵雨，不太平整的柏油路面上，昏黄的路灯光映在雨后的一滩滩水洼里，空气中燥热的余韵渐渐归为潮湿。祝愿压了压棒球帽的边缘，帆布鞋踏在陈旧的雨水里，只能听到自己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巷子里有人在说话。祝愿猛地停下脚步，自己的自行车还停在里面。她犹豫着该不该前进。这时，她清楚地听到了。

　　“放开！”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的少年声音。还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因为频率太低，祝愿没法听清楚，手犹豫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女生的声音随着秋天的夜风又传过来，好像在瑟瑟发抖地呜咽，冻得祝愿打了一个寒颤。贝斯包从肩膀滑下来，她的手从口袋里收回去，双手抖着隔着包握住了贝斯的指板。

　　祝愿在黑暗中悄悄从拐角探出一双眼睛。酒吧后门只有一盏小灯泡，两个人重叠的模糊身影被暗淡昏黄的光线拉得支离破碎，被胖男人的背影遮住了大半。

　　“我会报警的！”“嗯？你倒是看看警察会不会来管啊，弟弟。”肥胖的男人低低地笑了，手上摸摸索索的。“哦？”他要说什么，突然身后刮起一阵风，一根重物从下往上打在他的腿间，他捂着下半身倒在了地上，大脑一片空白。稍微缓过神来，胖男人骂骂咧咧的吐了两句脏话，还要爬起来，抬头看到了阴暗中一身黑衣看不清脸的家伙，手里还提着那个令他痛苦万分的棍棒。他摇摆着从水坑里撑起来，大老鼠一样贴着墙根朝另一个方向溜走了。

　　啪嗒。墙上的排水管落下一滴水。祝愿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放下，抱着贝斯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谢谢。”对面墙角的女生，不，好像是男生，低着头小声开口说。祝愿终于能稍微看清对方，黑色短发，但刘海略长，在脸上打下阴影。那人拿着一张不知从哪里捡的沾到地上泥水的纸巾，颤抖着一遍一遍的擦着自己锁骨的位置，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掉了，领子边的两片布料像白蝴蝶被捏过后鳞粉脱落的翅膀。

　　秋天的夜风穿过巷子，祝愿打了个哆嗦，迟来的后怕涌上心头。自己一个一米六几的女生，也是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哪里来的勇气对付这么大块头的男人啊，还好对方跑掉了。对面的人还在墙角坐着不动，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试探着问：“帮你报警吗？”“不用！”对方立刻回答，在祝愿再次开口前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嗯。”祝愿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平复下来之后从地上爬起，背上自己的东西，去推角落里她的自行车。竟然救了一个男生，她想，这是什么英雄救美的环节吗？

　　“等一下！”背后的人叫她，“我要怎么报答你。” “不用——”她过回头，对方已经站起来，比自己高一些，略长的刘海下长了一张清秀的脸，一双柳叶眼，好像是个有点好看的年轻男生。祝愿突然想起一个人。

　　“......林宇？”

　　对面一愣。“嗯？”

　　“可能是我认错了，你长得像我的一个老同学。但仔细看又不太一样。” 祝愿以为自己唐突了，解释说。

　　“没事，大概是长得像吧。”

　　祝愿还略有疑惑的想再看看，对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现在几点了？”祝愿掏出手机，已经十一点二十。“我们赶不上回宿舍了。”祝愿有些无奈。

　　“我住校外。”

　　祝愿有些惊讶，L大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住校的，很少有人特别申请走读。“可以...来我家？”对方有些犹豫的说，可能也觉得邀请第一次见面的异性回家不太好吧。当然，祝愿自己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我还是去网吧通宵吧。”“那我陪你一起，你是因为我耽误了回去的时间。”祝愿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两人在夜幕中快步行走，找到了附近一家挂着“24小时上网”的小门，掀开哗啦啦的塑胶帘钻进去，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两台。”前台小妹从电视剧里抽出一眼，瞟了一下两人的脸。“身份证。”竟然还要身份证，祝愿在装了演出的裙子的袋子里翻找着，旁边的男生已经把自己的递了过去，前台看了看，又放回到柜台上。她趁机瞟了一眼。

　　林宇，男，2003年x月x日...

　　等两个人走到角落里的机子附近，祝愿拉开椅子坐下，扭头盯着旁边的男生：“你就是林宇。” 对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可能在试图搜刮什么借口。“我看到你的身份证了。”祝愿说。

　　沉默。过了十几秒钟，她听到对方说：“我失忆了，在十五岁的时候。”

　　祝愿一副“你编了这么久就编出这个借口”的表情，摘下帽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

　　“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出了车祸，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家人告诉我，我叫林宇，还拿来了我的身份证。但是过去的事情我回忆不起来了，没能认出你对不起。”

　　“不该那样问你的。”祝愿说。“是我对不起。我们当年是初中同学，中考后就再没了联系。”

　　“那，你有过去的照片吗？”男生有些急切的问，“我还没看过...像合影一类的。”

　　祝愿打开手机网盘，翻了一阵子，从角落里找出一张不太清晰的班级毕业照递给他：“不要左右滑啊。”

　　身边的那位蜷缩在座椅里对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祝愿心不在焉地点开扫雷，鼠标没有什么规律发出咔哒咔哒的点击声。

　　“我们当时，是朋友吗？”

　　“嗯...曾经是吧。”祝愿手一抖，扫雷页面无声地炸掉了。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视线还停留在照片上的人。

　　如果他真的把一切都忘掉了，不知这次要花多久让他对我再一次彻底失望。

　　男生突然站起身把手机还给她：“谢谢，我去趟厕所。”

　　小网吧的厕所只有一个坑和一个洗手池。林宇拧开水龙头把一把水扑在脸上，再一遍遍地用水搓洗胸前被胖男人碰到的地方，直到皮肤感到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水顺着身体滑进贴身的布料里去，潮湿地贴在身上。林宇抬起头与自己对视。窄小的镜子里是一双细长漂亮的眼睛，眼尾泛红，像极了那个女生手机里出现过的那双眼睛。但也只有眼睛非常相似。

　　四年前她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迷茫地抓住周围的人询问，只见到了憔悴的自称是父母的两个中年人。试图回想却头痛欲裂。这时，母亲递给她了一张身份证。“小宇。”她叫道。“你是爸爸妈妈的儿子小宇。”

　　世界上有一个被遗忘了名字的女孩，在那一刻被抹去了。而林宇还活着，在康复中心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夏天，在夏天结束的时候，父母带上她搬去了坐火车两个小时的城镇。对于自己理应经历过的中考，父母只是说：“当时没有考上。” 于是她在新的城市重新入读初三，考上了当地一所算是中游的高中，家里给办了走读手续，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又熬过了高中三年，放弃分数更高的志愿不顾家人的劝阻考回L市。这么努力地回来，她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她抹了一把脸，掏出裤兜里似乎已经有些旧了的证件，刚刚在屏幕里看到的，在人群中笑着的那张脸，与右边照片上的样貌重合了。林宇摩挲着身份证翘起的边角。

　　“哥。”她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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